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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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咱俩干脆分了算啦! ”
“我……也在这么想……”
“分了,一人将近一万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
“是啊……”
“自打五八年开始号召妇女迈出家门参加工作,三十来年我什么活没干过!
却哪一个月也没挣过九十多! ”
“我也做梦都没敢想过一个月挣九十多……”
“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是啊,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分了,什么活也不用再干,吃利息是最保险的铁饭碗! ”
“我也再不怕待业了! ……”
“你说分不分? ”
“你说呢? ……”
“你先说,我随你! ”
她们互相注视了足有两分钟,谁也不先说。
马婶转身走到院子里,望着说:“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厂房,一码青砖的,
二十年也倒不了! ……”
她也走到了院子里,也望着说:“不知我们甩手一走,它会落在些什么人手
里……”
离她们二十几步的地方,倒着一个大肚子细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么用
场的。马婶慢腾腾地走过去扶起了它,顺手捡起半块砖头,慢腾腾地走回她身旁,
复开口道:“这样吧,我用这半块砖,打那个东西。如果我一砖头打中它了,咱
们就啥话也甭再说,分了钱回家! 这叫人随天意,嗯? ”
她说:“嗯。”
于是身高体胖的马婶,拉开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单眼瞄
准那件容器,高高举起了砖。
“要是……你打不中呢? ……”
马婶的手臂垂落下来,转脸看她一眼,说:“打不中,咱们还是那句话——
同舟共济! 做这地方的‘女寨主’! 咱们就给它个折腾起来看! ”
“要是……咱们背时倒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把钱赔个一干二净呢?
……”
“那也没处买后悔药吃! 你若想不开寻死,我陪你一块儿上吊! 嗯? ”
“嗯……”‘马婶的手臂又举了起来……
她真希望马婶瞄得准准的,一砖将那个古怪的玻璃东西打个粉碎! 又真希望
马婶怎么瞄也瞄不准,空投一砖。两种希望像两只公鸡在她心里相斗,斗得不可
开交,冠滴血,羽毛飞。
她背过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马婶举的不是半头砖,
而是手榴弹;那大肚子细脖子的古怪东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药箱。一旦被马婶
击中,便会惊天动地似的。
良久,她连用指甲轻弹玻璃的脆小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身,见马婶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块砖却仍拿在手中。滑稽
可笑的弓步也收拢了,瞪着那古怪的玻璃的东西发呆。
“你怎么不打啊? ”
“我觉得怎么瞄也瞄不准……还是你来吧……”
“不,不,我不来! 你打,你打! 打中打不中,我心里都没什么。
真的马婶! “
“你别把难事儿推给我呀! 你比我年轻,这不公平! 年轻的人更要知难而上
! 别客气,你来,你来! ……”
马婶往她手里塞砖头。
“我不是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呀! ……〃 她将双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
那半块砖头。
“叫你来,你就来! 又不是叫你拿着半块砖头打老虎! 伸手! ……”
马婶生气了。
她只好极端违心地接过了那半块砖头。她看着马婶的大脸盘儿,企图从那张
大脸盘儿上观察出某种愿望。
那张大脸盘儿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无特殊的表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于是她也像马婶刚才似的,拉开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瞄准那件容器,
高高举起了砖。
5
几年前和郭立强他们在煤场卸煤的那些日子里,休息时,闲得没事儿,她常
和他们指定一个什么目标,用煤块儿打。比谁打得准,以此解闷儿。后来她竟练
得很准,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开始瞄准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意识,
就仿佛一位姑娘,照着镜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辫子会不会比留着条大辫子更好
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开始比量着要剪了,那种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辫子的
念头就变成想要获得一种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别……”
马婶的话还没说完,半块砖头已从她手中飞出。
但听“砰”的一声爆响,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顿时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贵无比的宝物。
马婶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脸盘上显出了一种惋惜的表隋。
她们半天没说话,谁也不看谁。
后来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儿跟前。
马婶也跟着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跟前。
她们都仿佛不相信那个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击碎了,走过去是为了进一步证
实给她们自己看似的。
马婶低声说:“这是天意。嗯? ”
“也许是……你刚才为什么要拦住我? ……”
“我忽然又想我自己来了。”
“你看你拦晚了……”
“我这人有点迷信,天意不可违啊……”
她们默默走入传达室,一言不发就分钱。你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儿,我从手
提包手中取出一捆儿……
那天,她回到家后急忙拉严窗帘,插了两道门,脱鞋盘腿坐在床上,解开扎
成死扣的手绢四角,瞧着那一捆捆的钱,独自个儿喜悦得没法儿形容,一时忘记
自己已经不是城市女人而是农村女人了。
明知一捆一千元,哪一捆也不会少,她却一捆一捆认真数。
人数钱的时候是绝不会厌烦的:如果钱是自己的。
她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数完。
然后她仍坐在床上,一捆一捆,一张一张将那些钱平均分为两份儿。留出了
五十五元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
下午她将两份儿钱存人了银行。一个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个存折上
写的是“郭立伟”。
离开银行,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她的小伟打电话。他不在,别人代接的。
她让那个人转告他——下班后立刻回家,家中的烟囱堵了。
接着她去本市服务条件最好的浴池洗澡。
走出浴池她又去逛商店,先买了种种化妆品,后买各类食物。
一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变”自己。窗子在几天前已经封上
了,家温温暖暖的。烟囱当然并未堵,炉火压着,一擞马上会旺起来。
她穿上了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她是第二次穿它,第一次穿它是在她的结婚
日。那一天它沾染了她的血,后来是她自己将它洗了一遍。当时一盆水洗得发红,
却不是毛线掉色,是她的血使一盆水变红了;毛衣的颜色仍如没洗过一般鲜艳。
刚刚关上衣柜门,她想了想,复又打开,翻出一件洁白的兔毛小坎肩,加在
红色的紧身毛衣外。
随后她坐在桌前,一一打开所有刚买的化妆品,对着小圆镜,精心细致地化
妆自己那张天生白皙的脸。
她生平第一次化妆,今天她要使自己显得格外的美。她的双眉本是很弯很长
的,不过看去过于淡。经眉笔轻描了一下,更弯更长了,自然地使她脸上顿增了
不尽的女性的娇媚。她的嘴唇也一向是滋润的。她买了三种唇膏,犹犹豫豫地放
下这一种,拿起那一种,不知该往嘴唇上涂哪一种才好,最后她决定了涂桃红色
的。经唇膏一涂,嘴唇的轮廓更加分明。她原先从未敢想象过自己把嘴唇涂得红
红的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镜子告诉她,是她原先绝对想象不到的那么艳美!
她原先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为女人化妆用的叫做“睫毛刷”的这么一种东西。
她以为电影里那些外国和中国的漂亮的女演员们的睫毛,天生是又黑又动人地向
上翻卷的呢! 她是看了“说明书”才敢于动用它的。化妆是女人的本能。所谓
“化妆美学”的全部学问,其实都不过是男人们从女人们的这种本能之中剽窃的。
第一次使用“睫毛刷”的女人,远比第一次使用榔头的男人更灵巧。
在桌子上方,挂着电影明星挂历。她忽然站起来将挂历摘下,从十一月份往
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觉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个女人了! 宋佳? 演过些
什么电影或电视剧? 真可悲,返城至今,她还没看过一次电影。不过宋佳对于她
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对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个女人;而那个女
人挺美。
她就将翻到六月份的挂历重新挂到墙上。
刚刚挂好,听到门响。她迅速拉开抽屉,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收入抽屉。
刚刚推上抽屉,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孙二婶的话声:“淑芳啊,你在屋吗
? ……”
“在……”
她拉灭了灯,唯恐孙二婶一步迈进屋来,发现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寻常的样子
! “你干吗把灯关了呀? ·…一”
“二婶你可先别进来,我正换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走到脸盆架前,抓起了湿毛巾,就要擦脸。
“那我不进屋了。也没什么事儿,公社要统计人口,明天你有空儿帮二婶挨
家挨户填写表格行么? ……”
“行啊二婶。”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劲儿的,换衣服也不插门! ”
她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毛巾又搭在脸盆架上了。
“哎哟! 踩我脚了! ……”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 怎么黑着灯啊? 我嫂子不在家? ……”
该死的! 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
儿吧? ”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呆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么? ……”
“好……”
“你看我……像谁? ……”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6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
他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