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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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
子啊? 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
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
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
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
吗? “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 ”
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
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
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
难过? 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 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
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 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
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 这
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 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
了她们一巴掌! 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 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
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 您究竟为什么
难过啊? 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 ……哦,抱歉抱
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
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
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
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 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
? 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
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
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 ”撕了封,替她插在
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
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
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
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
“我?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 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
员! ”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 教投机倒把的? 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
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
“瞧她这_ 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 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 这算是哪一
派时髦? ”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
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 我们家也有返城知
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 ”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
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 ”又
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 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
不懂? 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 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
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 带他们走! ”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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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
“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
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
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
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
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
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
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 ”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
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
“他们抽,咱们也抽! 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 ”
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 ”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
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
烟! ”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
样。”
“是吗? ”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
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
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一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 也给我一支呀! ”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
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 ”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
女人笑骂道:“你敢! 你敢! 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 按倒! ”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
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
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
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
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
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
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
快地拨完了号码。
“放下电话! ”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
“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 ”
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
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
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
了,是弟弟。
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 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 ……爸爸,
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