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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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点不愿让邻居瞧见她这身
衣着。偏巧孙二婶也从家里走出来,瞧见了她,好奇地问:“淑芳啊,哪儿去呀
? 打扮得这么体面! ”
她红了脸发窘地说:“体面什么呀! 二婶,我去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 ”孙二婶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会什么人去吧? ”
“二婶您尽会开玩笑! 我哪有心思去会什么人啊! ”她不好意思就那么径直
走掉,只好站下和孙二婶胡扯几句。
“去吧,去吧! 别晚了,看不到片头儿多扫兴! ”
孙二婶倒很识趣,催她走。
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那条小街,穿过几条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条马路
上。严格地说,她的家,更严格地说,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区,只能算
是城市的边缘。这条马路的尽头才接近城市的热闹处,而要到这条马路的尽头,
得乘十几站公共汽车。马路尽头的热闹,也不过就是有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小电
影院而已。
当然也就有一个派出所,夹在农贸市场和电影院之间。这是一条毫无可观之
处的马路,城市的显著的发展和变化还没有推进到这里。马路两旁有些楼正在盖
着,尽是灰色的简易商品楼,同样毫无可观之处,使人觉得还没盖完已经旧了。
她等车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极少有时髦女人出现在这
一带,而人们的目光告诉她,她仿佛是一个时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闹市区,她便觉得自己黯然无光了,几乎没有谁再注意她了。许许
多多的女人仍穿着夏令时装,她们大多又是年轻的女人,她们似乎存心要向后延
长季节似的。她竟有些奇怪,这座城市的年轻女人从哪一天起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 比她们更漂亮的女人们的时装是哪儿卖的呢? 城市又从哪一天起开始变得有点
像所谓“花花世界”了呢? 两条最繁华的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着一座青
铜雕像——一个健美女人的裸体,向天空舒展双臂。她觉得它真是美极了! 然而
她不好意思驻足久看它。除了她,并没有谁注意它,好像它已经在那儿站立了至
少一百年! 而她清楚地记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儿的还不是那个裸体的健美的
女人,是毛主席庄严地倒背双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铜的。因为她在一年
多以前曾跟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游行队伍经过这里。
那个刘大文还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铜雕像的底座,一手揽着毛主席的一条巨腿,
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毁灭了的嘶哑的金嗓子,指挥大家反反复复只唱两
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 如今二十万
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
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场。
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
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
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
万中,今天是强起来了呢? 还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
《怎样过好性生活》! 堪称性生活指南! 分析性冷淡心理! 新婚夫妻的良友! 中
年夫妻的福音! 老年夫妻的参考! 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谐畅美的保证! ……”
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
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
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嗨! 你们到底买不买? 不买别乱翻! ……”
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
唇若吻而未吻。黄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 她暗
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 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 其实她
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
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
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
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
是一个并不自暴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
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
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
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
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
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
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 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 当在家里哪? ”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 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 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
“你受过! 哎,那你看我们干吗? ”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 ——国际旅游俱乐部? 好气派! 半月形的宏
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
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
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
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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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
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
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
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
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
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
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
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
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
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
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
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
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
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
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
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么? ……”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
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
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
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
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 我的车就在
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
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
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
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
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
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
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剧的内容呢? 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
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
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
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
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
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
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 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