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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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合同,那批玩具很畅销,几个月就出售一空,领导让我再来联系一批,我也向
领导拍胸脯打了保票,可是徐厂长……她没成全我啊! 我是老采购了,回去不好
交差呀! 这事儿非您出面帮着说句话不可,徐厂长肯定不好意思驳您的面子……”
“就这么一件事儿? ”
“是的,是的,就这么一件事儿。在您不过三言两语,在我,嘴皮子磨破了
也不行。徐厂长有时相当不照顾面子。成了我们保证有酬金! ”
“我不需要酬金。”
“姚教导员您千万别误会,我可绝没有贿赂您的意思!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 鄙人代表我们领导求……”
“不必多说,跟我来吧! ”姚玉慧胸有成竹,大包大揽。
两人转过屏风,走到徐淑芳跟前,姚玉慧一手搭在徐淑芳肩上,指着那个思
维敏捷的矮小男人说:“小徐,他那事儿,给我个面子! ”
姚玉慧话音不高,却使许多人将身体或头朝她们转了过来。
狡猾的矮小男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庆幸在一旁笑脸相陪。
徐淑芳已料到了这么个结果,心中恼着男人的足智多谋,脸上却呈现出郑重
的表情,款款站起道:“教导员,他那事儿,我们一定再商量! ”
徐淑芳可没醉,这种场面她早已经历得多了,这种情况她也面临得多了。她
说的是一句给自己留有充分回旋余地的外交辞令,巧妙地维护了自己当年的教导
员的遭到轻视就等于遭到伤害的自尊,也许给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个实际意义
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鸣得意,抓起一筒刚刚起开的啤酒,首先倒
满了姚玉慧的杯子,接着倒满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姚教导员,请务必陪我和徐厂长干此一杯! ”
醉意朦胧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抢先举过去,微笑道:“君子无
戏言,酒量也是可观的。为男人的精明,我干两杯! ”言罢,双手持二杯,一杯
复一杯,从容而尽。
四座为她的豪饮大鼓其掌。
她轻轻将两只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
为姚玉慧不至于醉倒,她是有点舍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晕眩了,以这位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在北大荒陶冶出来的
酒量,如果是独斟慢饮,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而今天的情形大为不同,返
城后她没再经历过这般热闹的场面,更没再成为过喧宾夺主的中心人物。敬意对
老处女尤其不是多余的东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醉得满足,醉得愉悦。
“小徐,我……该走了……”她含糊地说,却并没站起来,腿发软了。她没
把握能自己站得起来,她还没醉到意识混乱的地步,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稍有失
态。
细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导员醉了,不免因没有对她的教导员采取保护性的
限制暗觉惭愧。她知道她的教导员当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导员这么轻易
地就醉了。
她对席问一个小伙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导员回家。”言罢,
以一种亲近的而不是担心的姿态将姚玉慧从椅子上扶持了起来,又对众人说:
“各位请便,我送送我的教导员! ”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缓步向外走。幸亏被徐淑
芳挽着,姚玉慧脚步沉着离开得还相当之体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门,一级级迈下台阶,将姚玉慧请入一辆崭新的“伏
尔加”,并关上车门。
姚玉慧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徐淑芳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赞许的口吻说:“小徐你成熟多了! ”抽回手又说,“你简直像一
位大使夫人! ”
“教导员,你是有点看不惯我的装束吧? 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
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见到的这些人们,也有港商,外商。我们这个小
厂还是市里的企业管理模范典型,经常有外宾来参观。我这个女厂长,总希望自
己给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变成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你同
意不,教导员? ……”徐淑芳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顿时不安地
缄口了,暗暗谴责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近乎神圣的尊严。
姚玉慧的满足和愉悦被横扫去了一大半。她倒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有点失
意。
她庄重地说:“也许吧……车费我付。”
开车的小伙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么车费啊,这是我们徐厂长的专车。”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徐淑芳却已从车旁退开。
“伏尔加”转眼上了快车道。
“你们厂长有专车? ”
“这有什么奇怪的啊! 每年向市里交一百多万,厂长没专车像什么话? ”
“你们厂长怎么样? ”
“哪方面? ”
“各方各面。”
“简而言之,没说的! ”
“怎么叫没说的? ”
“没说的就是没说的呗! ”
“具体点。”
小司机侧脸看了她一眼:“大伙儿喜欢她! ”
“为什么? ”
“她爱笑。”
“爱笑? ……”
“大伙儿也爱看她笑。她对大伙儿一笑,大伙就觉得心里舒畅。有些当领导
的整天绷着个脸,好像每个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宁肯少看他一眼,多看
一眼电线杆子! 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笑模笑样的,像个笑面儿虎,对哪一个工人都
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岂不知工人心里腻烦透了他! 我们徐
厂长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里去! 就这么回事! ”
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
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
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
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 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
让老快点到来吧!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
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
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
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
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
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
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
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
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
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
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
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 多么善良! 多
么可亲啊! 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
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
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 世上有多少
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
! 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
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
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
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
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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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 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
着的话) ,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
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
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
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
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
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
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
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
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
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
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
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 ”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
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
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
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
哇! ”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交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