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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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
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
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
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
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 ”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
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
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
解释呢? 解释什么呢? 误会? 是他对她的误会? 还是她对他的误会? 他并没有明
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
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 返城了? 还是留在北大荒了? 结婚了么?
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 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
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
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
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
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
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
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
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
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
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
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
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
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
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
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
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
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地不可思议! 一阵结婚的鞭炮声后,竞引出了一架缟素
的花圈! 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
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
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
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
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干出过什么事! 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
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 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
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 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
珍贵太重要了! 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
知识青年的强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
手抓住了扶栏。
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
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 ”
她狼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 ”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 ”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
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
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
他妈的样子货!
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
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
去。
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
不休。
一组“雕塑”岿然不动。
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黄大衣的那一个。
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
胸一拳。
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
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
雕塑。
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
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他们立
刻又变成了“雕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他们的伙伴和司机打。
“住手! ”她喊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
14
穿黄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为司机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对他训斥:“人给车让路,这是起码的交通规则,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 ”
他乜斜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地钳着司机。
他虽然比司机矮半头,但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整个人身上充分显示
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预备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发泄胸中什么郁
积仇恨的气势,显然对司机产生了比铁拳更疹人的威慑。
两个抬花圈的,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那种冷峭的沉默更加显得咄咄
逼人。他们那种沉默意味着严厉的无声警告:识趣点,要是惹得我们放下了花圈,
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机爬起,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说:“老子惹不起你们,躲得起你
们! 我忘不了你们的,后会有期! ……”
穿黄大衣的又向司机跨近一步。
她插身于二人之间,大声道:“你太野蛮了! ”
司机慌忙钻人车,将车向后倒去。
穿黄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她这时才发现,花圈的一条挽联上写的是:兵团战友徐淑芳千古。另一条上
写的是:兵团战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 ……这个名字有些熟啊! 对了! 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营,五连饲
养班,有一个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个徐淑芳顶替她
男朋友的返城手续返城,团里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团里打报
告,多次亲自到团里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为徐淑芳拿到了准迁证。记得当她
将准迁证交给徐淑芳时,徐淑芳哭了,对她说:“教导员,你是营干部中最好的
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
徐淑芳的眼泪,徐淑芳的话,当时曾使她这位教导员受了多大的感动啊!
“好干部”,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腻了。但是“好人”两个字,却是她生平第一次
当面获得的评语。她甚至认为,“好人”两个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对世界上所
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评语。
徐淑芳还对她说:“教导员,我返城后一定经常写信向您汇报我在城市的工
作和生活情况,不管我的处境怎样,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丢咱们北大荒知识
青年的脸! ……”
这些话,她今天回想起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后来却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是重名? 还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们问道:“这个徐淑芳,是三师二团七营五连饲养班
的知识青年吗? ……”
他们,默默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审视着她,不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他们都很面熟,难道都是她那个营的战士?
他们对她的冷漠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
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团服,大头鞋,他们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瞧着我? 幸亏靴
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则我将会在他们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知识青年……”她几乎是怀着无比羞愧的心
情,向他们声明。她本还想说一句:“我是二团七营教导员。”但话到舌尖,又
卷回去了。她明白,这样的身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不讲更为明智。
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
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
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