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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部分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9部分

小说: 雪城 作者:梁晓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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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
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 玩蛋去! 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
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
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
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
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
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
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
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
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
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
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
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 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
说他老婆) 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
岁呢! 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
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
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
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

    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
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
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
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
受不了她这个! 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
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
面! ”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 ”排在窗口
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 ”“我买副厂长夫人
的一对白馒头! ”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
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
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
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
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
腿比个什么劲儿? 能比出公道来么? 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 我三七年入党。我
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 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 老子当年拎着脑
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 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谁有意见顶屁用
? 白有! 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 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
子女! 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 争不过老子! 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 ……”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 ”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
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 最后我
批准的! 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么? 凭哪条? 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
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 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
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 谁敢说不对? 嗯? 老子六十六
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
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 妈的有点人道主义么? ……”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
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
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么! 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
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 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
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
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
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 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
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
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

    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
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 好得很! 市委嘛,严肃的
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 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币委工作! ……”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 市委作了
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 照此办理! 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
照市委的办! 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小许差! ”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
厂啊! ”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
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
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 冲
我要! ”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 都不要干活去! 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
自由! 还想多要,半点不给! ”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之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
: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
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
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
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
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
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
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
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
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
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
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
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 、凡本厂车间
女工,发长不得过耳。人厂必戴工作帽。

    2 、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
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

    “坡底儿鞋也不许么? ”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 我不懂! ”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
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 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6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
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
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剐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
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
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 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 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 干
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不叫他
“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
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

    “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
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
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
得妻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
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
“。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
’啦‘右’啦的! ‘左’怎么啦? ‘右’怎么啦? 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
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
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左就左会儿,
右就右会儿嘛! ……“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
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划
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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