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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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她再没做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
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
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
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
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
“我生谁的气呢? ”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
“写得很美。”
“你真这么认为? ”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
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
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
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 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你
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 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
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
的! 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 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
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 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
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
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
里会空虚死的。真的! 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别说了……”
“你不爱听? ”
“谁会爱我呢? ”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 ”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
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
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
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
而然不过啦! 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 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
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
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
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 ……”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 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
姑娘才可以去爱? 我偏不! 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 ……”小周愤
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
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
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
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
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
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
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
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
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 真的! 我
发誓!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
! 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 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
做蠢事啊! 你不爱他,这不可能! 你也开始爱吧! 可就是别做蠢事! 为什么不去
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 ……”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10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
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
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
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赏,将椅子勾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
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
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
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 ”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 大
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
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 ”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
“先别动! ”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
点表示都没有? ”
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 ”
“那当然! ”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谢! ”
“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
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
“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 妈妈吩咐了,
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
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
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
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
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
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
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
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
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
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
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
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
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
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
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
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 ”
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
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
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
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 ”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
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
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
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
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
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
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
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
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
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 ”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 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
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 ”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 莫名其妙! ”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
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 ”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撤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 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 讽刺自己的女儿? 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
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 ”她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