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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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特鲁埃瓦参议员! 喂,你不认识我啦,上帝啊! ”老头儿拼命嘶叫着,“这样对待我可不行! 简直是乱来! 我和乌尔塔多将军是朋友! ”
“住口! 老屎蛋! 没有我的话,你无权张嘴! ”为首的恶言恶语地回答。
他们强令他把写字台里的东西交出来。凡是他们感兴趣的材料全都装进几个口袋里。一拨儿人最后搜查房间,另一拨儿人把书从窗户扔出去。四个人留在客厅里,嬉皮笑脸,不时威胁几句。把脚踩在家具上,大喝瓶装的苏格兰威士忌,把特鲁埃瓦参议员收集的唱片一张一张弄碎。阿尔芭估计至少过去了两个小时。她浑身发抖,不是冻得,而是吓得。她曾经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她未加分析即把希望寄托在外祖父的影响上,希望能得到保护。现在,眼瞧着外祖父蜷缩在沙发里,又衰老,又卑琐,像一个病恹恹的老人,这才明白不能指望他帮什么忙了。
“在这儿签个字! ”为首的把一张纸塞到特鲁埃瓦鼻子底下,命令他说,“这是份证明,上面写着我们奉法院之命进入你的家,向你出示过身份证,一切都符合规定,我们的行动既有礼貌,又很文雅,你没有意见。签字吧! ”
“这路玩意儿,我决不签! ”老头儿怒冲冲地喊道。
为首的迅速地扭过身去,“啪”地给了阿尔芭一个嘴巴。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特鲁埃瓦参议员又惊又怕,不由得僵在那儿了。他终于明白,他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几乎九十年后,真理的时刻来到了。
“你的外孙女儿是个游击队员的婊子,你知道吗? ”那个家伙说。
特鲁埃瓦参议员垂头丧气地在纸头上签了字。然后,他费劲地走到外孙女儿跟前,把她抱住,以从未有过的温柔抚摸着阿尔芭的头发。
“别着急,孩子。会好的,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这全是误会,放心吧。”他咕哝着说。
那个家伙凶恶地一把把他拉开,对其他人喊了声:“该走了。”两名打手抓住阿尔芭的胳膊,几乎脚不沾地地把她架走了。她最后扫了一眼,只见外祖父一副可怜相。他身穿睡衣,赤着脚,面如死灰,颤巍巍地发着抖。外祖父站在门槛上,对她说,明天一定把她救出来。他要直接找乌尔塔多将军谈谈,无论她在哪儿,他也要带着律师去找她,把她带回家来。
几个人把阿尔芭架上一辆小卡车,让她坐在打她的那个人和嘴里吹着曰哨的司机中间,在他们用黏胶纸蒙上她的眼睛之前,阿尔芭最后看了看静悄悄、空荡荡的大街。她很奇怪,闹得这么凶,烧了那么多书,左邻右舍居然没出来一个人瞧一瞧。她猜想,大家一定是从百叶窗或窗帘的缝隙处朝外窥视,或者用枕头蒙住脑袋,假装不知道。她这样做也不止一次了。汽车开动了。阿尔芭第一次看不见东西,时间、地点全模糊了。她觉得有一只湿乎乎的大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揉她、掐她,顺着腿往上移,东摸摸,西摸摸。一个人重重地喘着气,朝她脸上吹,细声细气地说:“我给你暖和暖和,婊子,你瞧着吧。”其他人又说又笑。车子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她觉得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她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后来,听到水声,觉出汽车轮子压过一段木头。她顿时猜到了自己命运将是如何。她呼唤外祖母摆弄三条腿的桌子和驱动盐瓶那个时代的幽灵,呼唤能改变事变方向的鬼魂,但是他们似乎都把她抛弃了。卡车还在继续前进。阿尔芭觉出车子猛地停下了,听到一扇沉重的大门吱嘎吱嘎地打开来。进去后,门又关上了。这时候,阿尔芭做起了噩梦。梦见她出生的时候外祖母拿出的星象图,梦见路易莎·默拉的预言。那几个家伙把她扶下车。还没走出两步,就觉得肋上挨了一下,扑腾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两个人架住她的两腋,把她拖出好长一段路。她觉得两脚拖在地上,又拖过一段粗糙的水泥路面。最后,他们停住了。
“这是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外孙女儿,上校。”阿尔芭听见有人说。
“知道啦。”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说。
阿尔芭毫不迟疑地断定是埃斯特万·加西亚的声音。她顿时明白了,从她还是个孩子,埃斯特万·加西亚把她抱在膝上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自己。
第十四章
真理的时刻
昏暗中,阿尔芭蜷缩着身体。他们猛地一下扯掉蒙在她眼睛上的黏胶纸,又用布带子紧紧蒙住她的两眼。她感到恐惧,想起了尼古拉斯舅舅教给她的防止对恐惧心理产生恐惧的办法。于是,她集中全副精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堵住耳朵不听从外面传进来的令人心悸的叫声。她努力追忆和米格尔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刻,借助美好的回忆消磨时光,找到力量应付即将来临的祸事。她暗自寻思着,一定要挺过几小时,千万别让神经垮下去,直到外祖父把那台权力和影响的沉重机器推动起来,把自己从这儿搭救出去。她回忆起那次和米格尔在海边散步,那是个秋天,远在事变的风暴把世界扰得乱糟糟以前。当时,人们用约定俗成的名字称呼相应的事物,每个词儿只有一个含义。
“人民”、“自由”、“同志”就是“人民”、“自由”、“同志”,而不是什么暗语。她试图重温一下那时候的生活。红土地潮乎乎的,松林和蓝桉林芬芳馥郁。经过漫长的炎夏,干树叶铺成的地毯变得松软了。黄铜色的朝晖从树冠间渗漏进来。她努力回忆那时的寒冷气候、静谧气氛和那种宝贵的感觉。他们只有二十岁,觉得自己是大地的主人,前途无可限量。两个人静悄悄地相爱,陶醉在爱情和森林的芳香之中。过去,不去管它;将来,不去想它;只有现在才是无限宝贵的。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海浪轻轻地拍击悬崖脚下的岘岩,激起香气四溢的浪花,在近处低语着。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嗅嗅我,我嗅嗅你,互相亲吻,互相抚摸。他们搂抱着,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套在一顶“篷却”里,边笑边发誓要一直相好下去。他们相信,世上只有他们发现了爱情。
阿尔芭的耳边响起了喊叫声、长长的呻吟声和调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声。森林、米格尔、爱情顿时消失在恐惧的深深的坑道里。她只好抛开幻想,正视自己的命运。
牢房大门第一次打开的时候,阿尔芭估摸着已经过了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两个男人把她拉出牢房。他们一边骂她,一边吓唬她,把她带到加西亚上校面前。在听到上校的声音以前,阿尔芭闭着眼也能把他认出来。他那套习惯太可恶了。阿尔芭觉出上校用手摸她的脸,用肥粗的手指摸她的脖子和耳朵。
“立刻告诉我,你的情人在哪儿,”上校说,“说出来,咱俩都能少点儿麻烦。”
阿尔芭松了口气。原来他们没有抓到米格尔!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用尽可能坚定的口气说。
“看起来,你不愿意合作啊,阿尔芭。真可惜。”加西亚叹了口气,“小伙子们要尽尽义务啦,我可拦不住他们。”
四下里静了一会儿。阿尔芭极力回忆松林和米格尔的爱情。但是,思想乱糟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股恶臭,又是汗味儿,又是粪臭,又是血腥味儿,又是尿臊气。她听到一位足球评论员在讲述和她毫不相干的芬兰队进球的情况。与此同时,近处分明响起几声吼叫。有人狠狠地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几只粗硬的手把她拽起来。凶残的手指伸到她怀里,死命揉搓她的乳房。恐惧完全战胜了阿尔芭。几个陌生的声音向她施加压力。她只听懂了“米格尔”这个名字,但是不明白他们问的是什么,只好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个词:“不知道。”他们打她,摸她,扒掉她的衬衣。她不能思索,只能重复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边说边估量着在他们打得精疲力竭之前,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她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最后,阿尔芭昏厥过去,那几个家伙才让她稍稍安静一会儿。她躺在地上过了一段时间,觉得很短很短。
蓦地,又听见加西亚的声音。阿尔芭猜想是他扶着自己站起身来,把自己扶到一把椅子上,给自己理好衣服,穿上衬衫。
“哎,上帝呀!'‘加西亚说,”瞧他们把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我提醒过你,阿尔芭。现在,你先静一静,我去给你弄杯咖啡来。“
阿尔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温热的咖啡又使她兴奋起来。只是她把咖啡混着血一块喝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加西亚端着杯子,像个护士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凑到阿尔芭嘴边。
“想抽烟吗? ”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的嘴唇肿得说每一个字都很吃力。
“当然可以啦,阿尔芭。他们会带你去厕所的,然后你可以休息休息。咱们是朋友,我完全理解你的情况。你在谈恋爱嘛,所以才护着他。你和游击队毫不相干,这我知道。可我说了,小伙子们也不相信啊。你不说出米格尔在哪儿,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实呢,他们也知道米格尔在哪儿,把他包围了,准能抓住他。我说你跟游击队没有关系,可他们得要心里有底才行,明白吗? 要是你护着米格尔,不肯说出来,他们还会猜疑你。他们想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们什么。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家。可以说了吧,是不是? ”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又说了一遍。
“我看你跟你姥爷一样顽固得很。好吧,上厕所去吧。给你个机会,想一想。”加西亚说。
他们把她带到厕所。一个男人站在旁边,抓住她的胳臂,她也顾不得了。然后,把她送回牢房。在窄巴巴的单人牢房里,阿尔芭设法理一理思路。但是,她心烦意乱。被打得遍体生疼,口干舌燥,太阳穴上紧绷绷地勒着黑布条,收音机的声音震耳欲聋。脚步声逼近了,她心惊胆战;脚步声远去了,她松了口气。喊叫声、命令声吵得她心神不安。阿尔芭像个胎儿似的蜷卧在地上,听任各种各样痛苦的折磨。就这样待上几小时,也许是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有个男人带她出去了两次,把她领到一间臭气冲天的茅房。茅房里没有水,洗洗手都不行。那个家伙只给她一分钟的时间,让她和一个同她一样默不出声、笨手笨脚的人一起坐在便桶上。阿尔芭猜不出对方是女人还是男人。一开始她哭了,抱怨尼古拉斯舅舅没有教给她忍受侮辱的特殊办法。她觉得受辱比痛苦更厉害。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下了,脏就让它脏去吧,不再想什么非洗澡不可了。他们给她吃嫩玉米、一小块鸡肉和一点冰淇淋。阿尔芭是从味道、香气和凉热猜出是什么东西的。她急匆匆地用手抓起食物,吞了下去,但心里纳闷怎么能吃到这么丰盛的晚餐,在这种地方连想也不用想。后来她才知道关在这所刑房里的犯人吃的饭是由临时设在一幢楼房里的政府的新办公地点提供的。原来的总统府已化做一堆瓦砾。
阿尔芭想算一算自从她被捕以来究竟过去了几天。但是,孤独、恐惧,再加上暗无天日,时间乱套了,空间错乱了。阿尔芭觉得触目皆是妖魔鬼怪的洞穴。她想自己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