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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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的暴力,必须使用人民的暴力。阿尔芭曾经上千次地想到米格尔被捕了,或是敌人用残酷的办法将他处死。现在,她高兴得哭了,尽情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听他的声音,抚摸他的身体,感受他身上的热气,听任他用那双使用武器、惯于爬行的长满老茧的手轻柔地抚摸自己。她祷告,她诅咒,她狂吻米格尔,抱怨米格尔让她受了那么多的罪。她希望死在他的眼前,免得再因为他不在身边而痛苦万分。
“你是对的,米格尔。你说过事情会怎么样怎么样,句句都言中了。”阿尔芭俯在米格尔的肩头上,边抽泣边说。
随后,她把从外祖父那儿偷武器的事儿告诉给米格尔。她说,她和海梅舅舅把武器藏了起来,还说愿意带他去找。本来她很想把他们未能偷出来的、留在家里地窖里的武器也给他。不过,军事政变过后几天,官方命令老百姓交出一切可以被认做是武器的家什儿,包括野营队用的刀子和小学生的铅笔刀。人们把这些玩意儿用报纸包成小包儿,丢在教堂门口儿,没人敢往兵营送。只有特鲁埃瓦参议员一点儿也不怕。他收藏武器是杀共产党用的,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给他的朋友乌尔塔多将军打了个电话,对方派了一辆军用卡车来取武器。特鲁埃瓦领着士兵到存放武器的屋子。到那儿一看,傻了眼了。有一半箱子里装的是石头和麦秸。他心里明白,要是承认武器丢失,家里势必有人会牵连进去,连他自己也少不了麻烦。他只好连声抱歉,其实谁也没让他道歉,士兵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买了多少武器。特鲁埃瓦怀疑是布兰卡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干的。看见外孙女儿两颊通红,又怀疑是她干的。士兵们取走箱子,签完收条以后,特鲁埃瓦抓住阿尔芭的肩膀,使劲摇晃她——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干过——要她坦白和丢失自动步枪、来复枪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阿尔芭盯住他的眼睛说:“您不想让我回答的事儿,就别问我,姥爷! ”从此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你姥爷是个缺德鬼,阿尔芭。会有人杀他,这叫罪有应得。”米格尔说。
“他会死在病榻上的。他已经老了。”阿尔芭说。
“积怨太多的人不得好死。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宰了。”
“连上帝也不会同意的,米格尔,你这是逼着我跟你动刀子。”阿尔芭恶狠狠地说。
米格尔告诉她,他们可能很久很久不能见面,也许根本见不到面了。他极力想说清楚,纵然有外祖父的姓氏保护她,做一个游击队员的伴侣会有多么危险。阿尔芭失声痛哭,痛楚地抱住他不放,米格尔只好答应她,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找机会和她见上几面。米格尔还同意跟她一起去寻找埋在山里的枪支弹药,因为这是他在奋不顾身的斗争中最需要的东西。
“但愿枪支没变成一堆废铁,”阿尔芭咕哝着,“但愿我能记住准确的地方,那还是一年多以前藏起来的呢。”
两个星期后,阿尔芭从教区神父那儿借来一辆小卡车,组织在粥棚里领食物的孩子们去远足。她带了几篮子食品、一口袋橘子、几只皮球和一把吉他。车开到半路,上来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孩子们都没有留意。阿尔芭驾驶着沉重的小卡车,带着孩子们,沿着以前她和海梅舅舅一起进山的路朝前走。一路上,有两支巡逻队拦住她,她只好打开食品篮子。士兵们看看孩子们那副颇富感染力的高兴劲儿,再看看篮子里没有犯禁的东西,也就不怀疑了。这样,他们平安抵达埋藏武器的地方。孩子们玩侦探捉贼和捉迷藏。米格尔组织孩子们赛足球。然后,围坐一圈,给他们讲故事。大家一起唱歌,唱得喉咙都哑了。随后,米格尔画了一张地形图,准备在夜幕的掩护下和同志们再到这儿来。那一天,他们在郊外过得很快活,在几个小时内暂时忘掉战争状态的紧张,享受一下山里温煦的阳光,听一听孩子们的喧闹。好多个月以来,孩子们第一次填饱肚子,在乱石间跑来跑去。
“米格尔,我害怕。”阿尔芭说,“难道说咱们永远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吗? 为什么咱们不到国外去呢? 现在正是时候,咱们为什么还不快跑呢? ”
米格尔指了指孩子们,阿尔芭顿时恍然大悟。
“那就让我跟你一块去! ”过去她多次提出过这个要求。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不能带着个没经过训练的人,更不用说一个正在恋爱的女人啦。”米格尔笑嘻嘻地说,“最好你还是干你的事。这些穷孩子需要人帮助,直到好日子到来。”
“至少你告诉我怎么找到你啊! ”
“要是你被警察抓住,还是啥也不知道的好! ”米格尔回答说。
她不禁浑身一抖。
在后来的几个月里,阿尔芭开始变卖家里的家具。一开始,她只敢把没人住的房子和地窖里的东西往外拿。后来,东西卖光了,又一件一件地往外倒腾客厅里的古式椅子、巴罗克式靠墙桌、殖民时期的衣箱、雕花屏风,甚至饭厅里的餐巾桌布。特鲁埃瓦看到了,但是一句话也没说。他估摸着,外孙女儿拿这笔钱准是干什么犯禁的事儿。上次外孙女儿偷武器,大概也是这么回事。他宁肯不闻不问。只有这样,他才能对那个裂成碎块的世界保持十分可怜的稳定感。特鲁埃瓦感觉到,事变的进程摆脱了他的控制。他知道,对他来说,真正至关紧要的是不要丢掉外孙女儿。她是把他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链条。因此,外孙女儿把墙上的画儿和古老的壁毯一件一件地拿出去,卖给那些新富翁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老态龙钟,衰弱不堪,没有力量去抗争了。他的思想已不像以前那样清晰,什么他觉得是好的,什么他认为是坏的,其间界限已然模糊不清。晚上,偶尔做梦,梦见的是熊熊燃烧的砖瓦小屋。他认为,要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决定把家产弃之如敝屣,他也毫无办法,离进坟墓的时间不多了,能带进坟墓的只有寿衣。阿尔芭想和他谈一谈,解释几句。但是,老头儿拒绝听那些话,什么饥饿的儿童因为有了他的欧比松双面挂毯才能吃上一盘剩饭,或是失业者因为有了他那只中国玉龙才能活上一个礼拜。他仍然认为,所有这些不过是国际共产主义的弥天大谎。退一万步说,即使实有其事,也不该由阿尔芭担起这份责任,而应该由政府负责,至少应由教会负责。有一天,特鲁埃瓦回到家里,一看,挂在进门处的克拉腊的画像不见了。他认为,这太过分了,不能再容忍了。于是,找到了外孙女儿。
“你姥姥的画像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他大声吼叫。
“我把它卖给英国领事了,姥爷。领事说要把画像放在伦敦一家博物馆里。”
“我不许你再从家里往外拿东西! 从明天起,在银行里给你开个户头,算你的零花钱。”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很快就看出来了,阿尔芭是他生活中最珍贵的女人,满宫嫔妃也不如满头碧发的外孙女儿金贵。他没有指责她,因为交好运的日子又来了。钱花得越多,赚得也越多。自从政治活动遭到禁止,他有足够的时间做生意了。原来的预料都错了。他估计,去世的时候,他会是个大富翁。他把钱存在新的金融机构,这能使投资者一夜之间赚上几倍的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发现,财富使他异常烦恼。钱来得太容易,花钱也就缺乏足够的刺激力。纵然像外孙女儿那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也不会让他的钱袋瘪下去。他满腔热情地重建三星庄园,使庄园一天天好起来。但后来,再搞任何其他事业竟提不起兴趣了。他注意到,在新的经济制度下,无须努力,无须生产,钱自能生钱。不用亲自动手,银行里的存款就与日俱增。他算了算账,决定采取一项一生中从未想到要采取的措施,即每个月给同布兰卡一起隐居在加拿大的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寄去一张支票。在加拿大,他们两个人在宁静的环境中过着美满的爱情生活。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为劳动者、为学生,更为资产阶级上层谱写革命歌曲。资产阶级上层把他的歌曲译成完美的英语、法语,当成流行歌曲。当然母鸡和狐狸都是不发达的生物,不及北方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的山鹰和野狼具有动物的夺目光辉。布兰卡心情恬静、幸福,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体壮得像头牛。她在家里安了一个大炉子,烧制耶稣诞生模型的陶俑。因为是印第安人的手工艺品,所以销路很好。二十五年前,让.德.萨蒂尼打算出口陶俑,曾经预言过销路一定错不了。有了这门生意,再加上父亲的支票和加拿大方面的帮助,他们的钱足够花了。布兰卡出于谨慎,把装着克拉腊那些珍贵首饰的毛袜子藏在最隐蔽的地方。她相信,永远用不着出卖这些首饰,可以留给阿尔芭。总有一天,女儿可以炫耀一下这些首饰。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知道军事警察一直在监视他的家,直到他们抓走阿尔芭的那天晚上他才明白过来。那天,他们正在睡觉,恰巧在迷宫似的空屋子里没有藏着任何人。枪托的击门声把老头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清楚地预感到在劫难逃。阿尔芭比他醒得早。听到汽车刹车声、脚步声和低低的命令声,她就醒了,开始穿衣服。她毫不怀疑最后的时刻到了。
在那几个月里,参议员已经明白了,尽管他拥护政变,历史清白,但也不能保证他不受恐怖活动的袭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宵禁的时候,十几个身穿便服、武装到牙齿的家伙会闯进他的家门,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抓住胳臂带到客厅,不许他穿上拖鞋,或披上披肩。他看见另外几个家伙一脚踹开阿尔芭的房门,端起自动步枪闯了进去。他看见外孙女儿穿得整整齐齐,面无血色,但是镇定自若地站在地上等着他们。他看到那些家伙推推搡搡地把阿尔芭拉出来,用枪口逼住她,把她带到客厅,要她跟老头儿站在一起,不许动一动。阿尔芭一语不发,听任他们摆布。外祖父暴跳如雷也好,那些人蛮不讲理也好,她都视若不见。那十几个家伙在特鲁埃瓦家里横冲直撞,弄破屋门,用枪托捣开柜橱,把里面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推倒家具,掏空褥垫,用脚踹墙,高声下令,要找到隐匿的游击队员、私藏的武器和其他证据。他们把女仆从床上拽起来,关在一间屋子里,由一个荷枪的人看守。把书房里的书架翻了个个儿,参议员的装饰品、艺术品乒乒乓乓地满地乱滚。海梅“书巷”里的书籍被扔到院子里,堆成堆儿,浇上汽油,一把恶火全部烧光。边烧边往火堆里扔马科斯舅姥爷收藏在那几只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的书、尼古拉斯的珍本书、皮面精装的马克思著作,直到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写的歌剧的曲谱。这把恶火直烧得满区浓烟滚滚。在平时,消防队早就赶来了。
“把记事本、通讯录、支票簿、个人材料,统统交出来! ”那个像领头儿模样的人下命令说。
“我是特鲁埃瓦参议员! 喂,你不认识我啦,上帝啊! ”老头儿拼命嘶叫着,“这样对待我可不行! 简直是乱来! 我和乌尔塔多将军是朋友! ”
“住口! 老屎蛋! 没有我的话,你无权张嘴! ”为首的恶言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