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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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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梅耐住性子,揍了他几下,可马上又后悔不迭。他比弟弟强壮得多,就凭身上的力气,也不该动手打他。在学校里,尼古拉斯也爱耍小聪明,招惹别的同学。遇上对方要动武,他就叫哥哥出面打架,自己站在后边呐喊助威。海梅习惯于袒护尼古拉斯,他认为替他挨打、代他完成作业、为他圆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除了追逐女人外,尼古拉斯青年时期的主要兴趣是发扬克拉腊预卜未来的本领。他买了许多有关秘密会道门、占星术等书籍。那一年,他突然想起要揭开奇迹的秘密,于是买了本普及版的《使徒行传》。整个夏天,忙着为精神领域中最神奇的事迹寻求世俗的解释。妈妈嘲笑他。
    “你连电话是怎么回事都不懂,孩子,”克拉腊说,“怎么会明白什
    么是奇迹呢? “
    两年前,尼古拉斯对超自然事物开始发生兴趣。每逢周末就离开学校,到旧磨坊去找默拉三姐妹,跟她们学神秘学。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天生没有明察秋毫和遥感事物的能力,只能摆弄一下星象图、塔罗牌和中国筷子。事情总是由一件引出另一件,在默拉姐妹家里他认识一位叫阿曼黛的漂亮姑娘。阿曼黛比他略大一些,教他学习瑜伽和针灸。尼古拉斯运用这些办法能治疗风湿病和其他一些小毛病。他哥哥学习了七年之后,用传统医疗办法也未必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年夏天,他二十一岁,在乡下闲得发慌。哥哥紧盯着他,不许他欺负周围的姑娘。海梅自封为三星庄园姑娘们贞操的卫士。尽管如此,尼古拉斯还是想尽办法用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浪子的手段勾引了几乎所有的姑娘。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研究奇迹,学习妈妈用意念的力量挪动盐瓶的本领,给阿曼黛写火热的情诗。阿曼黛收到这些情诗后,加以修改、润色,再寄回来。尼古拉斯照样诗兴不衰。
    总统选举前不久,老佩德罗.力口西亚去世了。政治运动震撼全国,火车载着候选人,从北到南穿过全国。他们带着协助竞选的全班人马,从车尾探出身子,用同样的姿势向大家致意,向大家许下同样的诺言。他们手举旗子,摇动着无伴奏合唱团使用的花铃,使用高音喇叭,搅乱了田野的寂静,吓得牲畜到处乱跑。这个老人活得太久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焦黄的皮包着一堆酥脆的骨头。他那张脸活像一条打褶的饰带。走起路来浑身骨节咔咔乱响,就像敲击响板一样。牙掉光了,只能吃婴儿吃的土豆羹。耳朵聋,眼睛瞎,却从未失去辨别事物的能力,对过去和眼前发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时分,他坐在藤椅上与世长辞了。他喜欢坐在农舍的门槛上,通过气温的细微变化、院子里的声音、厨房里的动静以及母鸡的叫声,感知黄昏的到来。就在农舍的门口儿,他离开了人间。当时,只有他的重外孙埃斯特万·加西亚坐在他脚下。这孩子十来岁了,正用钉子扎一只小鸡的眼睛。他是另一个埃斯特万… 力口西亚——即东家的私生子,只有他用了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的儿子。除了这个孩子以外,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的来历和起名字的原因。他奶奶潘恰·加西亚临死前对他说了一件事,在他童稚的心灵中种下了祸根。她说,如果他父亲处在布兰卡、海梅和尼古拉斯的位置上,就可以继承下三星庄园。如果愿意的话,还可能当上共和国总统。那一带地方到处是私生子或不知其父的婚生子。大概只有他从小就仇恨自己的姓氏。他被仇恨折磨了一生,他恨东家,恨被东家诱奸的祖母,恨作为私生子的父亲,恨他自己无法挽回的乡巴佬的命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庄园众多的孩子当中认不出他来,他不过是在学校里唱国歌、圣诞节排队领礼物的普通孩子中的一个。东家记不得谁是潘恰·加西亚,记不得和她有过一个儿子,更记不得还有这么一位仇恨他的奸诈的孙子。这个孩子时常远远地观察他,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声音。夜里睡不着觉,就设想东家和他的子女们得了种种可怕的疾病或遭受了灾祸,死得精光,他继承了财产,把三星庄园变成了他的王国。后来,他知道通过继承的办法什么也拿不到手,可还是一辈子没有丢掉这种幻想。他责怪特鲁埃瓦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卑贱的地位,使自己吃了大亏。甚至到后来他爬上了高位,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后,对此还是耿耿于怀。孩子发现老人有些异常,走过去碰了碰老人,佩德罗·加西亚的身体晃了一下,像一口袋骨头似的跌倒在地上。瞳孔上蒙着一层白翳,使他二十五年来看不见光明。埃斯特万·加西亚拿起钉子,想要刺他的眼睛。恰好在这时候,布兰卡赶到了,一把把他推开。但是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坏蛋竟是她的侄子,几年后给她全家带来一场悲剧。
    “我的上帝,老人家死了! ”布兰卡俯在老人蜷缩的身体上呜咽起来。她小的时候,老人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还保护她和佩德罗第三偷偷的恋爱。
    人们为老佩德罗·加西亚守了三天灵之后把他安葬了。守灵期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吩咐下来,千万别怕花钱。大家把老人的遗体放进一副粗糙的松木棺材里。老人穿着节日服装,就是他在结婚、投票或者圣诞节领取五十比索的时候穿过的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他仅有的那件白衬衣,人一上岁数,身体也萎缩了,衣领显得太大了。给他打上黑色领带,扣眼儿上别了一朵红色石竹花,逢年过节他总是这副打扮。下巴上系了一条围巾,黑帽子扣在头上。生前他说过多次,要摘下帽子向上帝致意。老人没有鞋,克拉腊拿出一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鞋子给他穿上。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老人不是光着脚走向天堂的。
    让·德·萨蒂尼对葬礼兴致勃勃,从行李中取出照相机和三角架,为死者拍了很多照片。家人认为他这样会摄走老人的灵魂,为了保险起见把胶卷给曝了光。全地区的农民都来为老人吊丧。佩德罗·加西亚活了一百年,同当地许多老乡都沾亲带故。那个岁数比他还大的巫婆带来本部落的几个印第安人。她一声令下,印第安人便开始为死者哭丧,一直哭到三天守灵结束。人们聚集在农舍周围喝酒,弹吉他,盯着烤肉。还有两位神父骑着自行车赶来为佩德罗·加西亚的亡灵祝福并主持丧葬仪式。其中一位是大个子,肤色红润,操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他是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听说过他的名字,本来打算不放他进庄园。克拉腊劝他说,现在不是把政治宿仇置于农民的宗教热情之上的时候。她说:“至少他能做点儿事,把灵魂安排妥当。”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被说服了,对马利亚神父的到来表示欢迎,并邀请他和他的同伴住在家里。同来的另一位神父一直不开口,歪着个脑袋,两手搭在一起,眼睛老是看着地面。东家为老人去世感到十分悲伤。老人冶住了蚁灾,救活了庄稼,帮助他死里逃生。他要大家把这次葬礼当成一件大事永远铭记在心。
    两位神父把雇工和奔丧的人叫到学校里,重温被遗忘的福音书;为佩德罗.加西亚亡灵的安息做弥撒。然后,回到主人家为他们安排的房间里。他们的到来打断了大家的纵酒取乐,现在又接着喝酒弹吉他了。那天夜里,布兰卡等到吉他声和印第安人的哭泣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以后,才跳窗出来,在阴影的掩护下朝老地方走去。连续三个晚上,天天如此,直到神父们离去。除了她的父母之外,大家都知道布兰卡到河边去是和一位神父会面。他就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祖父的葬礼他当然不愿错过,于是他借了一件教士袍,趁机挨门逐户地向雇工们宣传说,下届大选是一次机会,可以挣脱长期束缚他们的枷锁。大家惊惶不安地听他宣讲。这些人生性迟钝、谨慎,他们的时间是以季节为单位计算的;他们的思想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有那些年轻人、那些用收音机听新闻的人、那些到镇上去同工会人士交谈过的人才能跟上他的思路。多数人来听他讲话,只是因为小伙子是受东家追捕的英雄,可在内心深处觉得他说的全是傻话。
    “要是东家发现俺们投社会党的票,俺们可就玩完了。”他们说。
    “他不会知道! 是秘密投票嘛! ”假神父说。
    “只有你信这个,孩子,”他父亲佩德罗第二回答说,“说是秘密投票,过后他们总会知道俺们投了谁的票。再说,要是你那个党得胜了,他们会把俺们赶到大街上去,俺们就会没活儿干。俺一直在这儿住,那可咋办呢? ”
    “不会把所有的人都赶走的,大家都走了,东家的损失比你们还要大。”佩德罗第三反驳说。
    “俺们投谁的票也不管用,得胜的总是他们。”
    “他们会涂改选票。”布兰卡说。她也来参加聚会,坐在农民当中。
    “这次不行了。”佩德罗第三说,“我们要派党里的人去监督投票点,看着投票箱上封。”
    农民们还是不相信。那首口口相传的鼓动叛逆的歌谣说是母鸡战胜狐狸,但是经验告诉他们最后还是狐狸吃掉了母鸡。当社会党新推出的总统候选人——一位很有魅力的戴近视眼镜的博士——乘坐火车经过这里,向人群发表充满激情的演说的时候,农民只是在火车站上观望。东家们却带着猎枪和大棒把他们团团围住,监视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能怀着敬意听候选人讲话,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向他致意。只有少数几个结伙前来的短工,带着木棒和梭镖,向他高声欢呼,直喊得声嘶力竭。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他们是农村的游民,在这一带四处流浪,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家庭,没有主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佩德罗·加西亚去世,举行盛大的葬礼之后不久,布兰卡脸上苹果般的红颜色消失了。什么累活儿都不干,也感到四肢无力;没喝盐水,一大早就呕吐不止。她想大概是吃多了。当时正是金黄色的桃子和李子成熟的季节,家家都用砂锅加罗勒籽煮嫩玉米,为冬季制作果酱和罐头。可是她节食、吃泻药全都无效。对去学校和诊所以及用陶土制作耶稣诞生像等等都失去了兴趣。浑身软弱无力,十分困倦。有时躺在阴凉地里待上几个小时,两眼瞅着天空,什么也不想干。只有一件事还在继续,那就是赶上与佩德罗第三在河边有约会的夜里,偷偷跳窗出去。
    让·德·萨蒂尼经过一段浪漫追求,并不甘心失败,继续观察布兰卡。为了做些准备,他到镇上的旅馆住了些时候,到.首都短期旅行了几次,带回有关毛丝鼠的材料,包括鼠笼、鼠食、鼠病、繁殖方法、鞣制鼠皮的方法等,总之,有关这种可以做成皮大衣的小动物的全部材料。夏天,伯爵大部分时间在三星庄园做客。他是一位招人喜欢的客人,有教养,又文静又快活。说出话来总是那么中听。他称赞饭菜好吃,下午在客厅弹钢琴让大家开开心,同克拉腊比赛演奏肖邦的小夜曲。他还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每天起得很晚。起床后花上一两个小时办自己的事,做操,围着宅院跑步,也不怕粗鲁的农民笑话。在浴盆里洗热水澡,再用上好多时间挑选适合不同场合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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