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5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归来吧,归来哟——你赶快落叶归根。
只有我小说中的人物不把我嫌弃。他们说幸亏你老了。你要是不老的话。天泉说你走的时候十一月里天早早地黑,你回来时十一月里天还是早早地黑。我一想也对,要是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写的话,天泉便会仍然活着,甚至活得嬉皮笑脸。
还有就是那个当过丫头的姨妈,她被丈夫偷去的两钱黄金压得透不过气来,到现在她才对我说那阵子她比恨地主还要恨她的老公。
还有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充满冲动。这往往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与风同行同往,一不留神就攀爬到高高的番石榴树顶,随着枝条的前后摇曳,俯视黛瓦粉墙,一阵目眩神摇。我的忧郁是从秋日里生长起来的,即使是晴明的光线,我能够感到阳光的韧性减弱,还有随之而来风声中携带的肃杀和萧疏——有一种感伤的气息逼近了。这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在课堂上从午后第二节课开始,内心就隐隐不安起来。学校是原先的夫子庙,范围不小,空地上杂草丛生。最要命的是有四株百年以上的老榕,枝丫横生交错,没有节制,阴翳的气息敷衍开来,散发四合。天色未暗,校园已经阴影重重,隐秘游走。这个时段,我最担心的是又轮到课后打扫卫生。人。都走光了,连同教师与工友,还有一起进校出校的邻家同桌。很少的几个人负责扫清幽深的走廊、昏暗的教室还有通向主席台高高的石阶。秋日永远扫不完的落叶纷飞,让人心乱如麻,连长青的椿树都留不住轻轻的叶片,落在脖颈上,一阵冰凉。当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秋风渐厉,卷起尘土,人迹萧然。原本应该保持快乐的少年心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痛快不起来。王子敬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秀丽的南方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秋冬构成了内心的紧张。万千生命即使是在滋润的南方,也出现了质的变化,悄然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掉落在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面前,过早地预告了生命最终的结局,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纳残酷啊。倘若我生长在北方,忧伤定然加剧,一株没有叶片的树如生命故去。恰逢功课未完的少年,他畏惧的算术,卡在了很难解开的追及问题上——题目通常是这么展开的:出题者设置了两个运动状态,一辆车先出发,时速每小时若干公里,中途几次耽搁。接着又一辆不同时速的车出发,追赶中时有停留。最后问:两辆车在多少时间之后得以会面。遇上这样的题目,我不止一次地萌生出绝望感,不知如何下手解开运动中的玄机。如果可以转换,宁肯多写几篇作文。晚秋,对于一个善感忧郁的少年,每一天都盼望着在夕阳下山前的嫣红里,一身轻快地走出这片阴翳之地。
冬日的很快就降临了。闽南的冬日谈不上寒冷,却因风大,身上的热量一次次带走。此时我转到乡村一所小学,和父亲寄宿在校。学校在旷野上,四周只有田野,还有一条横穿的公路。人被穿行不息的风吹瘦,我是很有体会的。肌肤抖瑟,肩头紧锁,脖颈深陷于领口,这种冬日常见的姿态,猥琐拘谨,总是要到春分之后才舒展开来。没有物遮拦的风,集中汇聚,旷野纵横。晚间惊醒听风,如军团运动般呼啸推移,明日,一定有许多人找寻不到自己留在户外的物品,却惊奇地发现一些陌生之物来到了门前。动摇的、坚定的、轻浮的、厚重的,在风力之下一一显出质量的具体成分。人是难以移易之物,岁数那么小,坐在只剩下窗框的教室里,两颗通红中带着细微的黑色裂痕,像一枚彩釉的外形。风一过,屋顶就要窸窸窣窣地撒下一片尘泥。求学的少年甩了甩头发,耸耸脖子,吹一吹课本,就看到自己脚趾开裂、手背开裂。教师的脖颈上围着肉色的围巾,一端在胸前垂了下来,比夏日里一身短打斯文了许多,让人想起《青春之歌》,想起“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后来一些青年教师的扮相,就是以“五四”模式设计的,文弱、清瘦,又有激情。冬日的寒风改变了师长的形象,田里的劳作基本结束,绝不像夏日里在自留地上忙乎,满头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还是信服冬日的教师形象,他慢条斯理的板书速度使整个班级松了一口气。
忙碌到头的农耕人家,此时慵懒起来,和夏日分秒抢收抢种的紧张相比,此时慷慨地浪费时光了。挨着坐在背风面阳的教室墙根下,眯着眼睛曝晒已经松懈下来的身体。面对十点钟、十一点钟的太阳,有时有意地看一下太阳,让眼睛渗出眼泪。时间大量过去,老半天坐着不愿起身,如果中途又来了一位,打个招呼,就从中间塞了进去,使缝隙消失,温度留存。甚至平素有些瓜葛的人,为了阻止风将热量带走,也若无其事地靠紧,已无旧日艾怨。这样的人多了,时光停滞下来,风霜雕刻的脸面上毫无表情,像是永远地将这个姿势持续下去。冬日是西北风肆恣不拘的时刻,却是农耕人家最为懒散的季节,为自己的懒散足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深深地沉醉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不断上升的炊烟,在乡村的空中交融混合,风来吹斜吹断。墙根下的男人人生除了交流一些对于农家生活最基本的信息之外,就是由静坐中见世面的长者讲述一些奇闻逸事——这些话题都有一个特点,不偏离现实生活的主题,不偏离饮食男女生存最基本的要素。当然,这些话题的结果要使人开心,因此讲述者已经游离了真实的细节,增加了虚饰的成分。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声浪吹入了教室,我看到斯文的老师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制止。他的忍耐是对的,制止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个再小的村子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有多少个冬日,这个墙根下整个上午都是曝晒的人体,养神悦性,当阳光能给冬日的肉体带来温暖,为什么要放弃这活生生的诱惑?在课间操奔跑取暖的少年眼里,只有如风一般运动,才能带来心灵和肉体的舒畅。人在奔跑中面向远方,使课堂上静坐的沉闷一扫而空,一个在风中狂跑的少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外醒目,只要有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