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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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最终蒙上了一层树皮。他的两排牙齿虽然掉得有些晚但仍算是十分及时,要是再过几年还是让它们含在嘴里给咬住不放的话就反而有问题了,肯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地想去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够把它们给拽下来,以此来证明那只不过是天泉在一夜之间镶上去的两排假牙。
在他的带动下,母亲和凤钗婆媳两人也就一齐衰老。不用说凤钗老得更快一些,不但很快地就把母亲给追上了,而且还有超前的趋向。不过她的一拐一瘸的走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被人们的视觉给接受了下来,人们再也不用要么视而不见的要么就是投予了过多的关注。小孩子亲昵地喊拐婆子,大人们开头急急忙忙地纠正。后来忘记了,自己也这样子叫。开头吃了一惊,后来习惯了,叫得跟小孩子一样顺口。最后那个“拐”字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好像那不是过后加上去的,是凤钗出世时父母的命名里就有的。是那个一拐一瘸的走姿成全了凤钗,让人们找到了和她亲昵的理由。
相比之下,母亲老是老,可是比凤钗福相多了。到了这个年纪,不但母亲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魅力,周围的人也把她的过去给忘记了。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要是母亲永远年轻的话,她的过去也就永远不会被人们所忘记。于是心宽体胖。六十过后还有一点发福。甚至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她是富婆呢。说也没啥,不说才是怪。这些年母亲的变化真是有目共睹。福分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人要求平反,要求昭雪,跑断了腿,可是母亲一句话不说的就有人从上头找下来说要替母亲落实政策。接下来就有什么退休金,每个月还有固定的养老金。没有这笔钱,母亲
还得跟着天泉受第二茬的苦,永世不得翻身。许多人眼红了。眼红也没办法,于是有时也对母亲说恭维的话。母亲听了,嘴里不说,心里想,有那些钱当然好,没有的话也死不了人。我还会打一些毛线赚钱呢。我高兴是因为什么你们知道吗?
母亲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
天泉,你过来……
母亲把天泉叫到自己的厢房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贰元的人民币塞到天泉手里。那张人民币够天泉买两包烟,晚上加班回来时还可以站在路旁喝一碗馄饨。
天泉推辞了一阵还是收下了。他把那张人民币塞到内衣的口袋里。让凤钗给看到了准会被没收的。家里买油盐的钱都不是很宽裕,哪里容得下有一个天泉的小金库。
母亲就看着天泉上班去。看得眼睛眯上了一条缝。母亲看着天泉像骆驼的驼峰一般隆起的肩膀,看着他的那个头发稀薄的后脑勺。看着看着,母亲放下了心来。母亲终于有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这个老气横秋的一点也没有朝气的儿子才是她的。她不曾有过一个年轻的儿子。她也不要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儿子。她看着天泉那个丑陋的背影看得那么入神,如同一个男人色迷迷地瞧着一个让他怎么也沉不住气的女人的身影。是那个丑陋的背影让母亲斗胆有了把它给紧紧地攫在自己手中的邪念。那种占有的欲望既是一个女人的,更是一个母亲的。让她的儿子更加老气横秋一点吧,让他更加没有朝气一点吧。仿佛这样的话,天泉就再也不会离她而去了,天泉就永远是属于她的了。
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母亲会像天泉的母亲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怀有如此荒诞的祈愿吧。因此开头的时候天泉和凤钗的吵架也会弄得母亲提心吊胆。她担心天泉的身上还残存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不小心的话一个火星也会爆出一团火球。可是当她看到天泉越来越不是凤钗的对手,最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甚至被凤钗没完没了的唠叨给缠得无法脱身,有时不得不去委曲求全的时候,母亲就不再去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了。她开始对金兰说夫妻吵架就像上牙咬着下唇,如同家常便饭。当夫妻吵架的声音传过来让金兰听得喜形于色的时候,她还会破天荒地让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婆婆,撇着嘴说女人就是多事。胆子很大的,声音却很小,小得只让金兰一个人听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二)
芳芳,你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芳芳,你是山岩底下的一根藤……
凤钗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着一支不知道是自己编的还是从哪儿听到的歌谣。凤钗嗓音不好,没有那种古老的韵味。歌谣里也多是一些乱拼凑的句子,枯燥、烦闷,一点也没有办法把一个孩子催入梦乡。
那只摇篮直到芳芳十七岁的时候一直搁在阁楼里。有一天芳芳在抽屉底下翻到一张一个小孩子躺在摇篮里的照片。她把照片给凤钗看了,说那孩子太难看了,一点也不可爱。
什么,那是我?
芳芳睁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肯认账。她的脸红了,仿佛被揭出了一个历史的污点。她爬到阁楼上去找那只摇篮作证。那只摇篮在被天泉飞起一脚踢翻之后便有点松动,勉强用了一阵,后来就吱吱嘎嘎地作响。有了那声响,天泉就对凤钗说,你别唱了,那摇篮的声音会叫小孩子更容易入睡。
芳芳爬到了阁楼上,看见那摇篮已经散了架。底下的两块平板就像两条搁浅的舢板在沙滩上直挺挺地躺着,周围是点点滴滴地散落着的被虫子蛀下来的淡黄色的竹子的尘埃。芳芳触景生情,蹲在直不起腰来的阁楼里发怔。她想起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只小船,悠悠的小船是那童年的阿娇。
“芳芳,你在干吗呀?还不快下来读书?离考试还有几天?”
凤钗催着。
天泉正在阳台上看股市报。听到凤钗焦急的声音,乐了,把报纸往旁边一搁,对正在做饭的金兰说道:
“考试,考试,等她考上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金兰的大儿子去年考到上海去了,放出了一颗卫星。芳芳再不努力的话,保准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凤钗揪心得不得了,天泉却优哉游哉的,而且还去讨好金兰,长他人志气。天泉的逻辑很特别,芳芳不会读书是凤钗的责任。他仍然是过去的那个观点,凤钗和芳芳是同一个阵营的。芳芳越长大,那个阵营就越壮大。时过境迁,那个阵营的概念已经不再含有天泉当年所虚拟的阶级对立的意味,不过那种浓重的火药味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芳芳已经接受了多年的教育,根深蒂固,凤钗只要随时巩固一下就可以。问题是天泉自己既不会笼络感情,也不会收买人心。因此他老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的那个阵营一直势单力薄。等到芳芳进入到什么“叛逆期”的时候,天泉自己就成为了被“叛逆”的第一对象了。天泉受不了两面夹击,惶然之中却发现把芳芳不会念书归咎于凤钗会减轻自己的许多压力。金兰的丈夫是教师,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有遗传。凤钗没有遗传也就算了,她趴在芳芳的摇篮旁边给她灌输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歌谣,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芳芳不会念书了。因此,在凤钗对芳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天泉却嘲弄她企图望女成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爸爸,你看我这张照片,多像你呀!”
芳芳拿着那张照片,找天泉算账去了。在她看来凡是不好的都是天泉给她的。既然那张照片那么不可爱,那不像天泉会像谁?人们都说好种不传,坏种不断。
天泉不屑一顾的,金兰却把照片给接了过来。她先是把照片给端详了一阵,接着突然间望芳芳,最后她不顾一切地把眼光停在了天泉的脸上。
“不得了,你家的芳芳很快地就会成为一个大美人!”
天泉缓缓地把目光从股市报上移开,望了一下金兰,开始揣摩金兰说这话的真正的含义。许多年前那一场风波已经被天泉忘记了,可是他对金兰的戒心没有忘记。他讨好金兰是迫不得已的。除了风钗之外,没有不被他讨好的人。他知道金兰经常存心不好可是仍然讨好她。他讨好一个人跟平常人们碰面时互相问吃饭了吗没有什么两样。
芳芳却将信将疑的。她还因此脸上有了一团红晕。那红晕是因为害羞加兴奋而导致的。她根本不去考虑把她如此给夸奖了的话是否真的有根据,金兰就是乱说,说错了也不妨碍这个时候的她情不自禁。
金兰又把芳芳这瞬间的表情给捕捉了。
“你看,你看,你这个神情多像——”
金兰终于来了个急刹车。这样也好。要不,芳芳兴奋的心情只会是昙花一现了。
倒是凤钗有点急。
“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不会念书的人怎么说也不过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凤钗的话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忧虑。她甚至把金兰的话看成是一种煽动。她对有可能拉开她和芳芳之间距离的言行特别敏感。
然而岁月却无情地让金兰的话得到了证实。不管金兰存心如何,她那话是即兴发言,就像当年她说襁褓中的芳芳像她父亲一样并不针对第三者,没有指桑骂槐,没有醉翁之意。实际上也只有像她这样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才会具有那般独到的眼力,看到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不愿意去承认的都想去掩盖的事实。女人搬弄是非往往是从评头论足开始的。她们对人的相貌进行了那么深入的研究,一旦她们断言了,便具有了无可置疑的权威性。
芳芳是在一夜之间长成了个美人的,长成了像金兰说的大美人。她从技工学校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花儿开,鸟儿叫。她走进王家大院的时候,好几个人问那女的是来找谁。后来大家都乐了,说天仙下凡了。甚至有人开始说她考上技工学校是因为技工学校的校长鼻子歪,看了芳芳的照片把她给破格录取了。其实她去考的时候贴的是学生照,除了金兰之外,谁也看不出那上面有一股艳气。芳芳是真才实学考入的,凤钗逢人就说高考是不能开后门的,用一条线把人给定死了,芳芳是自己考到线上面去的。天泉在一旁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补充说道,芳芳运气好,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让她作弊了。凤钗气了,说你给铳打。
长成了美人也就稀罕了那么一阵。如今的美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就像地里的秧苗似的。对于天泉和凤钗来说关键是长成美人的芳芳像谁。这个问题搞不好的话还可能引起两个阵营的重新组合。因为有危机感,凤钗一开始就比较折中,沿袭舆论的说法,说芳芳是自生自长的,说到头了,父母亲平分秋色。其实凤钗的话只有前半部分和舆论保持一致。舆论的后半部分说的很苛刻很难听,说什么是弄错了基因排列的顺序,母亲是那般那般,父亲又是那般那般。听起来觉得芳芳怪可怜的,干脆是一棵茅坑墙角的草还不会如此惹闲话。天泉也不敢一下子贪天功为已有。尽管有时也会有芳芳像自己的痴想,可是缺乏足够的信心。偶尔他也会想在凤钗面前试着说一下看能不能拿分,可是一看大衣橱的镜子里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便欲言又止。唯一让他暗暗惊喜的是芳芳脸上的那个疤渐渐不明显了,后来甚至看不到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悔当年自己竟是那样地心狠手辣,以至于现在差点没脸去面对亲生的骨肉。
于是很大程度上只能依赖金兰的分析了。她说别人再怎么也不及她清楚,芳芳三岁时那个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