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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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传说中的一样,高原狼的暴食,惨不忍睹;高原狼的蚕食,精细入微。
日头,像一颗红眼珠,吓呆了一样,愣在半空。
一架完整的白骨,没有一根儿筋肉;一副完整的牛皮,没有一丝儿血迹。牛头不倒,撑着犄角;牛皮拽开,被狼群晾晒在金光流动的山坡。
这就是著名的,令人类一直费解的,帕米尔高原上的,狼葬。
花额头叫着,那声音时粗闷,时高亢。像虎啸像狮吼,像公格尔雪豹,像帕米尔高原发情的白熊。边叫,边蹿跃地,跑上山冈,跑向崖顶,飞身跳下。
21
雪崩对于雪崩下面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一个葬礼。几十年前,公格尔那边的雪崩中,曾经爬出来过一个牧民。手和脚指头,全部冻掉。
雪崩摄制组的任务圆满完成,车子要出发了。
阿红作出了一个令整个摄制组全体成员震惊的决定,她要留下陪哈伦布住一段时间。
汽车刚刚发动,阿红就拉着哈伦布进了石窝子,关严了门。
那孜勒别克老汉,没能归来。在大雪崩的那一头,在暴风雪的那一头,仁厚宽宏的太阳,没有在他的额头上给予热吻。
这天傍晚,喀拉佐冬窝子的个个石屋顶,都在飘荡着炊烟的时候。三崩山的融水,托着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白毡帽,漂到牦牛滩,扣在了一块卵石上。
快到十月的大雪,频繁。大雪之后的清晨,人们在雪地上,看见一道拳头深的线路,从西山隘口下来。
解不开疑虑的牧民寻着去看,说起点是在三崩山峡谷,经过狼山,一直延续到河边。
乡亲们一致确认,是那孜勒别克的灵魂,走过的痕迹。
三崩山雪崩的轰隆声,从此变弱变小,但空气开始颤抖。少见的低沉飘逸的云雾,从宽敞的峡谷口,向外流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悬挂在牦牛的脊背上。游逛在草滩的畜群和牧人,一如既往,脚步止住,等到雪崩彻底完结。唯有喀拉佐河面,在整个雪崩过程中,不遗余力地呼应,跳跃出密密麻麻的水珠。像地震,颠簸出的一样。
22
贩羊的老马,领着两百只羊子一路走来。到了慕士塔格山和公格尔山之间,站住。
歇下、歇下。老马喊了羊群后面的小马,一屁股坐在道边。莫合烟昨天抽光了,就怔怔地干坐着。他把屁股底下一块硌腚的尖石子,扒拉开。满肚子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问话,收购任务没完成,回到县城咋办?如此反复,他是想把他的头脑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库尔班血肉模糊的面孔,挤走。
没辙,不知道库尔班要跟随他到何时?
小马问,有一匹黑马老跟在我们后头,怎么办?
轰掉!
黑骏马站在路边的山梁上,吁吁地嘶鸣着。
轰不走!
抓住!楔个地桩,会有人来认领。
抓不住!
那就甭管它,它还能跟我们到县城?
正说着话,两辆高级越野汽车,随着他们走过的道,尘土飞扬地开来。老马像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迎上,张开双手拦住。
吱——,司机探出头。我们是北京摄制组的,不能搭人。
老马不言不语不搭腔,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往里扒头查看。第二辆车同样没有自己的女儿。
司机骂着脏话,把喇叭按得山响,风一样地开走了。
老马再次把屁股撂在地上。
没人招呼的羊群,四散漫游。周围的冰川,在汽车喇叭的煽动下,嘎嘎作响。这是高原云间雪崩的前兆。
责任编辑 宁肯
题 字 李纯博
柳生
麦 琪
“柳生,你还等什么?”坐在对面的人说。
柳生不说话,单手擎起剑来。这是一个结束生命的下午,天色是正合心意的清朗的阴,衬得柳生的白色和服倍加清雅。四周蹲踞着的妖魔可以忽略,外围正在逼近的厮杀也不足介怀。那个奋力要冲进场内的人在高喊柳生的名字。柳生兄,你千万不能这样做!柳生的剑已经出鞘,他的白色衣衫也褪去了半边。他的脸因为一种端凝的神情而澄明如水晶。他看着他的剑。他的剑果真是一把竹剑,要看出这个其实不必等到他把它从鞘中抽出。现在,剑尖抵在他的心之下,竹子的质地在他眼前就呈现得更加清楚。他面前的案上一钵清水,旁边一杆长柄竹筒。他左手执起竹筒舀出一桶水来,从剑的上端缓缓浇下。水准确地顺着竹子的纹路流向剑尖,没有滴漏,同时一幅白绢也已替去他左手的竹筒,把剑上的水渍揩拭了。洁净是一种仪式,剖腹是一种程序。双手握住剑身,他举起剑,对准自己。今天就是自己死去的一天,此时就是自己去死的时辰。从出生即蛰伏着的谜题,现在揭晓。命就握在自己手上,只看手中的剑在哪一刻落下。竹剑也有锋,它易折,也可以柔韧。它出自他至爱之人的手,它将刺进他的身体了结他的性命,他因了为他削出这把竹剑的她而对赴死更多甘愿。他举起剑,看见了他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闪回,那最欢乐和最痛楚的。他在小客栈里握住她的手,她脸上现出花烛前的羞涩浅笑。她在看梅花时晕厥倒地,他抱起她在街上狂奔,去找医生。她仍是死去了,无论他怎样苦苦撑持,作出一切牺牲。他来这世间一趟,遇见了她。他即将结束的生命中尚存她的影像,剑一刺下,这伴陪他的幻象就会破灭了。他由之对这尚存她影像的生命生出一丝依恋。
柳生兄,你千万不能这样做啊!
那个被前仆后继团团围住的人在继续高喊。太多的人来阻止他,不让他阻止场内的死亡仪式。他眼看柳生的剑即将落下,情急中把自己手中的长刀向柳生掷来。一直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的柳生在长刀飞来时抬头以自己专注着的竹剑的柄击开它,随即剑尖就势回刺向自己。
竹剑刺进了他腹中。长而易折的竹剑,可能有些许的折断,他的腹里知道。不能再用力使它断裂,不能多用的力却使它柔韧,与他的腔肠绞缠。无可设法,死亡原来是够不着的岸,疼痛像一把断剑的形状,嵌顿在他身体里。他扑跌在垫托他切腹的白布上,白衣包裹着他的剑和他的颤抖。
柳——生——!
那个竭尽全力要挽救他的生命,而看到了这一切的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坐在右首高凳上的李坤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她,是她脸上那种满意的得色投射到了我的感知里。我的脸没有给她任何表情,但我浑身上下那抑制不住的抖颤,全给她的眼睛摄去了。我特意坐在房间最偏的角落,坐在她们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以藏避我在看电视过程中出现的抖颤,现临到终了,李坤却向我投来这么一瞥。这一瞥相当于刺探、侵犯,不利于我,其实也不利于她——人在某些状态下是不能去看的,看与被看都令人羞耻。像我刚才就不去看她,尽管我明了她的心事恰如她明了我的。她可能也借着室内光线的掩映,为柳生的自剖而动容,可剧集一结束她就收起那个神态,换一种把握了我的得意神色朝我看过来。
你之所以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就是因为你心里想的和我是一样的——这句话我不说,李坤难道想不到吗?
房间里没人说话。这屋子的主人关了电视,拉开窗帘,我们纷纷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铁锹、撮箕出来。屋外竟是个艳阳天,我在进屋之后就忘记了这个。和煦的微风轻拂,透过树叶缝隙漏出来的阳光在地上斑斑驳驳地晃动。我身处的现实世界容纳着我的心旌摇荡。
班主任让我们几个班干部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八点半到校再做一遍大扫除。因为市里的卫生大检查是在下午,头天同学们一起扫过了的操场又会产生一些新的垃圾。我们以更高的标准重新扫操场、撮垃圾、提水掏阴沟,我无望地错过了九点钟要放的电视剧集。是最关键的一集,会令我心颤、心碎的一集。做完扫除已经十点过,我们去住在学校里的同学家休息,拧开电视,却意外听到主题歌,这一集正开始。不知道电视台因为什么原因把播映的时间向后推迟了一小时,好像是为了等着我,也好像是我的心牵拉着它,在我来之前它不能开始。我看到失而复得的柳生的脸,那被重重压力和痛苦困顿得心力交瘁却愈加动人的脸容。我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要亲手以最惨烈的方式毁灭自身。我不能自禁,浑身不体面地瑟瑟发抖。
那时我读初二,十二岁。
长久以来回忆起我的初中三年我都觉得是一片枯荒。寸草不生虽不至于,但黄泥沙地上生长的都是败了节的、僵死的枯草,山风一吹就毫无抵御和持守地摆来摆去。其实这三年应该是青黄不接、别有滋味的一段,从孩童转变成少年。即使我转变得相对迟缓、滞后,心理土壤上也会有催发着的萌动觉醒。可我对这一段的印象就是枯荒,记忆中的我是一个孩童的面目将退不退、少女的姿态欲来不来,被各种我应接不暇的要求催逼着来不及生活的模样。唯有想到柳生的时候我才有一种充沛丰盈的感觉。他是荒地上一株从容生长的草,我日日浇灌使他繁盛,没有让他受惊扰。
柳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已经想不起了。是这个神情忧郁离群独处的日本武士吸引了我的注意之后我才努力往前回想,搜寻他的行踪只徒劳无功。电视剧由电视台放,放过了的就由不得你想再重看。他应该是在第一集就出现了,当时剧情尚未入港,我看得也漫不经心。要二十年之后我才得以重看——他隐身于一丛灌木之后,半低着头,戴黑色护套的双手抚握着他的名贵双剑的剑柄。不远处豪邸里走出一对父女,走向停在门口的汽车。他在树丛后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目光追随着那个纤弱秀美的中国女子;女子也回头看他,眼神里尽是惆怅——这部剧实在很旧了,我买到的碟不巧又是一个从电视上翻录的版本,所以画面越发的昏蒙古旧,像一个梦境。我在二十年后重又走入这个梦里。
依稀可以推断这个情节发生在午后——他等候的女子是同她父亲赴完宴出来,他等他们的汽车开走了,才离开去喧闹的街上买馒头。判断出时间之后,我仿佛又看出当时的天色微微有晴意。啊,那时候他的天空还有阳光。十二岁的我还并不真正明白感情是什么:是为了倾心相爱的女子,抛却显赫的声名、地位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越过两个国家间日益浓厚的敌意,从日本到中国来,做一个微贱的浪人,为此时时处处承受来自各方的敌视和折辱。这些他都不在乎;他以沉默的孤傲面对一切,只要能经常看到他心爱的女子,这被阻挠的、无望的爱情没有结果他也接受。当年的我只能从书面上懂得他,而要真正从心理上懂得,还得等,等到若干年之后。
升入初中之后集中产生了许多的新鲜印象。几十张新面孔坐在新编的座位上,新认识的班主任分发下新教材来。我记得李坤当时的一个表现:在其他人乱哄哄从前排往后排的传递中,她独自低头在看刚刚发到手的《生理卫生》课本,从她毫无遮掩的眼神发直的惊异可以知道她在看哪一章的内容。这里,我应该是记错了,因为初一年级的生物课是《植物学》,初二是《动物学》,初三才是《生理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