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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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出东京,我们俩开始了热情的谈话,越来越得劲。火车轰鸣着驶过热海的铁路隧道,四周人们已都进入睡乡,我们却仍在忘情地交谈。不,与其说我们交谈,莫如说主要是斋木犀吉一个人在谈。我感到这是我生来第一遭直接从瓶口一心一意地喝起了苏格兰威士忌。(当时并没特别留意瓶上面的标签,但在黑底上大约浮现出Johnnie Walker这类字样。)其原因,一是当时的斋木犀吉还不很善于饮酒,从而那酒瓶子大抵落在我的两膝间,另外还因为他的岁数毕竟比我小三岁。年轻人一旦想要得到旁人的理解就必然会把积在自己心中取之不尽形形式式的《他自身的种子》,向竖起耳朵在听的另一人尽快和盘托出。而他这样侃侃而谈,又感到越说得多,就越发远离自己的核心,从此后,就像是个在混凝土地面上豕突狼奔的鼹鼠,不顾一切继续着那恐怖和绝望的疾走,而在他那过于热中的头脑中,则考虑着怎样用自己不得要领的罗嗦话,像飞机引擎那样,做逆旋转的功,达到制动的目的。若是我比那斋木犀吉还要年轻些,那么,进行这次最荒唐的舌的马拉松长跑的也许就是我哩。当时的谈话,按我目前的记忆,印象最鲜明的是有关斋木犀吉和向我们致送苏格兰威士忌的画家女儿的两性关系,其次则是有关我们将来自己将干些什么的信念抱负。不用说,这是要以我们从苏伊士战争中平安返回为其前提条件的,而滑稽的是,我们两人还都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否由这次沙漠里的战争中生还,重新回归日本列岛这一问题呢。
“说到我与那姑娘性交的场所,只有画家隔壁那间儿童室。而这也只在画家在画室作画时的大白天才行啊。因为一到夜晚,那姑娘和她妈便都穿着睡衣裤到儿童室去就寝。而我在晚上当然只能睡在画家的长椅子上了。因此,研究下来,晚上自然不便。这样,在白天,一到画家去画室工作,姑娘和我便去儿童室翻读那本“天真无邪的书”。姑娘凭倚在儿童写字台上,猫腰躬身而立,而我,自然在她背后挨过身子去罗。因为万一那画家腻烦了,要去儿童室转一下,她也只须将掀到臀部上的裙子唰地拉下就行,这出儿童活剧自然到此便可落幕了。不用说,我也无须把裤子脱掉。大白天,光着屁股,我才不干呐。而且,要紧的是在性交时得到最大的快乐,从而采用由后行动的立位啊。当然,说来我也并没得到多大乐趣。和女的相比,男人的快感只及女的五分之一吧。我们两个,上一次,就像这样持续了三小时,那姑娘六次对着自己头上的红色三角形鸡冠,说数过我性器官中出来的热波。而后停止计数,一心一意地委身作爱。其间,画家大致都在起劲地修改他的大幅绘画,至于我,有时还和画家隔着墙谈起了巴赫①。三个小时哩。你瞧,那姑娘登上东京站的台阶时,仿佛在打网球时扭伤了脚,还在说痛呢。这是在我们那三小时里吃的亏呀!”
我担心周围的乘客中可能有人在装睡。这样,为了挫一挫这个十八岁性的修验者②的锐气,我带着讽刺的微笑冷峻地说:
①JohannSebastian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
②指修验道的修行者。 “可你为什么要搞它三个小时呢?说到底,不过是性交罢了。
这句话是对斋木犀吉的一击,而且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随即比其年龄还要稚气般不断眨巴着眼,脸上泛出红晕,学着我咳起嗽来,又像在嘟喃着说:那,不用说,不过是性交罢了。而后,他重新挺一挺身子,趁势高声地说:“我现在就在考虑所谓性是怎么回事哩。我常爱就某一主题作长时间的冥想哩。这才用了三小时对性的问题进行冥想的。你想啊,过去也有伦理学家,也有哲学家,他们对基本命题,彻底地认真地用自己的头脑进行探索,而后用自己的声音做出表述。从而,在那个时代,某人对自然界有这样的想法,另一人对恶魔的存在又提出那样的假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时至今日,情况就不是如此了。现代的人们,已认为对一切基本命题,在二十世纪的历史时期内,统统考虑完,无须再由自己进行考虑了。相反,只须有一整套百科事典陈列在书斋里就万事大吉。可我不愿这样做,我想凡是本质的东西,都该用我自己的头脑考虑一番,准备出专属于我自己的答案。连你也一样,现在如由对面摇摇晃晃跑来个老婆婆,说她生了癌症之类的病,想请教你有关于死的问题的个人意见,若如此,你会感到为难吧。我就在为解决这类问题进行准备,我已经就各类问题做过考虑,做出记录。我想把这一些作为终生事业去完成,在我咽气前,要把我的哲学冥想记录出版一本像工商企业行名录那样篇幅的大书哩。”
“我想那是一项了不起的计划哩。可是,你是从哪时起,开始进行这类冥想的?”
“从十五岁生日时起,对各类命题大致考虑过,就是对于性,现在大体考虑完毕。我之所以要参加苏伊士战争也是因为要对战争本身,以及勇气、卑怯、暴力、希望、失败等问题进行冥想哩。原来,我自然也想就出发这一命题,摆出自己的观点。”他自我陶醉地说。这个面带嘲弄面无表情的恶作剧似的斋木犀吉的孩子般的认真劲儿说起这类话语时,只觉得那由苏格兰威干忌发散出的木莓香醉意也便增加了几分,使我心动,感到在支援苏伊士战争的志愿军集会上有幸结识到一个朋友。这样,当斋木犀吉问起我在苏伊士战争后想干什么时,也便把过去从未向谁透露过的计划,向他明说了。“我打算写小说哩,当然,也要写苏伊士战争,但主要写我自己。而且,我的小说,不采用沉甸甸顶盔贯甲的文体,要采用一种比方说像小女子上身齐腰穿一件贴身内衣,在居室内悠然漫步那样的文体。文体本身带来的阻力要以这件既短又薄的内衣正好覆盖住女子肌体的程度为限。是啊,这便是我的想法。”
“其结果,纳赛尔要迎来两个对实战毫无用处的志愿兵啦。”
斋木犀吉欠伸着懒洋洋地这么说。至于我,随即对把自己要写小说一类事,向初次谋面的青年人和盘托出这点,感到后悔,有些不快。而自己的情绪,一旦向这个方向倾斜,对在三等夜车内不顾肮脏席地而坐的事也便特别气愤。而斋木犀吉同样在生着闷气,一言不发。这时,我无意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气。没料想夜幕覆盖的车窗上,已扩展开一层叶脉样薄薄的冰膜。夜车有节制地漏出几声像兽类咳嗽那样的汽笛声。火车进入了米原站。站内灯火照亮了堆积在对侧轨道边微显肮脏的积雪。每当冬天来临,适逢我见到这年冬的初雪之日,就是我能交好运之时。这原是在初雪之夜首次逃离日本的父亲传下来的个人信念。比如我在T大学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天,来到初次见到积雪的本乡①,结果,连物理和地学、几何和解析Ⅰ这些平素成绩平平的学科,也考得最佳成绩。亏得这天的雪带来好运,我得以通过这次考试。
①东京旧区之一。现在文京区东半部。 这一想,虽则我像个少年流浪者那样长时间躺卧在过道上感到冷清,由此契几分慰藉,终于昏昏入睡。当我因咽喉处干得发痛,睁开眼时,才知道火车已到天明时分的京都附近,又记起那天真无邪的斋木犀吉现正睡在我的身旁,我的腹部上压着他那全无胡须面色红润的脸蛋。当我下次醒来时,则已到达必须换乘联运船的宇野站,这时站起身来的斋木犀吉已独坐在座席之上,弯起长腿曲成一圈,以像水泥塑像般的毫无表情的冷漠相,吸着香烟,全不向我这边瞧上一眼。他的冷漠相和自我封闭形象一直持续到最接近我们峡谷的火车站。只在火车通过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我向他指出战争末期在此度过二年时间的那个儿童教养院建筑时,斋木犀吉曾在一瞬间像闪电般显示出不胜艳羡似的孩子般的表情。但那却不是值得艳羡的一段往事。那时去地方城市出任县立图书馆长的祖父,当儿童教养院集体迁移之际,把我一个弟弟送到我被收容的处所。弟弟其后在另一迁移掉的峡谷村庄走失,从此去向不明。这是我想要和斋木犀吉说而终于没说的那次战争末期的儿童生活。两年的年龄差居然隔着一条填不满的鸿沟。不知读者可曾想到?3
我的祖父坐在从大正天皇即位之日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国算是最古老的温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视的南洲号照旧把他脚脖子误作老鼠咬啮着,接待了我和斋木犀吉。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父问起那条狗的名字,祖父虽则受过宝生流①多年的锤炼,可用了像悭吝小孩的秃头铅笔那样的嘶哑语声回答说:南洲号。而后嘀咕着像美国青年爱抚情人那样地说:“南希,南希,到这边来!南希小宝贝!”
①Windso—英国伦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宫所在地。
①日本古典歌舞剧“能乐”中主角的流派之一。 不过,当我离席招呼妹妹取茶点待客后重新入座之时,只觉得在祖父的居室中,弥漫着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热烈气氛。斋木犀吉正说到他祖父曾在我待过的儿童教养院所在的地方监狱里当过看守。我在先对斋木犀吉是哪儿生人、怎样成长这些事一无所知。听到他过去的冒险事则是很久之后的事。祖父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的话题非同寻常,十分投入。这个魁梧青年斋木和脑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的小个子祖父不想在此时看来恰如两个志趣相投的旧友了。
“而后,祖父意外地辞去了看守,径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据追赶他的人说,祖父穿着随身衣,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着他,快回家吧。祖父还在说,嗯嗯,让我歇会儿再说,站起身子,直朝前走。可是,祖父在路边,直到那一天,已经足睡了三天,没有动弹,全身净是伤。”
“确实,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父洋洋得意地说。“说来是这块地面上的人,俺个人却不认识他。可出过那类事儿的人,俺倒知道几个哩。”
“我祖父只是憋足股劲儿要出去,可不知道去哪儿好。”“不,要上哪儿去准是知道的罗,只是时代不同了。公共汽车、火车、还有飞机现在都有,和过去的旅客,情形不一样。俺那年代人,要动身去远处哪儿,只要离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说走就定是从这儿走到别处的哪儿,走不了叫人背着走,碰上海边就得坐轮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没走的每日里在自家门前望着街道,耐着性子等着。就是这么个光景,明治时代!”
“请问您也曾出走过吗?”
“嗯,俺从九州的久留米走往东北的郡山,而后到四国定居,走了好长一段路。而后在这个峡谷定居。从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过,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样的年纪,倒是坐船动身去了美洲哩。”
“我们也想乘船去开罗哩,就要出发啦。”斋木轻声地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