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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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那擦出声响的我脚上的石膏,瞥上一眼。
“把结婚生活跟独自者的生活作比较,犹如把火星的生活和冲绳岛生活相比,每天的危险程度是不一样的咯。在你结婚时,不妨先研究一下火星探险家的重装备。再说,我认为在你结婚之前,这宜写有结婚男女出场的小说,如果一定想写,也该以儒勒·凡尔纳式的科幻小说的模式来写为好啊。”
她给我这样地说教了一番。
“谢谢。这点我记在心里就是,”我回答。
斋木犀吉从银行返回之前,早已把钱款分装在两只信封里。把一只安放在我床边桌上,把另一只信封在我头顶上十公分处,晃动着给我看。
“正好三分之一,拨给我们用啦;金泰也会感谢你的罗!”
他照例客套一番。
“拿二分之一去,也行啊。”
“不,金泰正在减体重,只吃虫子那点儿饭食。就这些,足够了。”犀吉说完,匆匆告别,带着卑弥子,折回金泰的拳击练习场,大力车的引擎声似乎此时也来了劲。仅就金额而言,犀吉对这类事在交往上,还是讲礼节懂规矩的。当时即使他决定在金泰重量级的比赛中出场,每天要象河马那样地吞食,也一定不肯拿总金额的三分之一以上的。
我没有实地在比赛场上看拳赛的经验;特别是比赛前的准备练习也只在体育报上看到些现场的快镜照。我想观察一下金泰怎样为比赛调整好身体状况,怎样让自身发力等一切情况。但是等到我不再象罗圈腿的狗似地行走不便,能够轻快地出门,还须一周时间,而金泰的比赛,还有三天就要举行。但在此后,一直得不到来自犀吉和卑弥子的信息,我又无法找到他们。当时的金泰,还是位被埋没的天才,只有在斋木犀吉那样特别的眼光里,才留下他的存在这一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赛前如何一步步调整身体状况一类的报导,并没有以金泰为中心载在体育报上。每天我去车站前的售报摊,买回所有种类的体育报,一一查阅,也从没看到过一行有关金泰的报道。我为此感到不安,我毕竟是拳击家金泰的拳迷了。现在想来,我从那次远处的战争结束一天起,就一直没跟以自己的肉体作赌博斗争的人相互接触过。到了比赛前一天的晚上,有张体育报上简短地登载着金泰和另一位最轻量级俊才比赛的预告。印在粗纸上的金泰,穿着条纹模糊的裤衩,像缺食儿童般,神经质地垂头丧气,翻着眼睛盯着一边看。报道重点在于比赛的对方虎绀野。尽管如此,我大体上也已满足,把它剪下,放在看比赛时要穿的衣服袋里。
比赛那天清晨,卑弥子打来电话,说要坐大力车来接,让我等着。整个下午,我一直兴奋地等待着。总之,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去看现场的拳击赛,而且又是我友人的一场比赛。晌午过后,我在屋里坐等着,因过于兴奋,觉得心脏有些异常,灵机一动,就去附近的牙医生处治疗虫牙。窥视到我口腔中满是虫牙的牙科医生,紧张得浑身打颤,可我,像死鱼一样向上仰着张大嘴巴,下颚处挂着取唾沫的管子,让医生用金属制犰狳的嘴唇般的工具,在牙齿内打洞。我这时心里只想着金泰的命运。我从小到大,对牙科医生,比一般孩子抱有更严重的恐怖心理,唯独在这天,要说由吱吱震动发生麻木的我的头脑中产生的恐怖感,则仅是怕金泰被击倒丧命。即使有拳击手套缓和冲击力,可职业拳击手的拳,揍到头部时,对大脑的效果,不也和一般大人穿上鞋把内盛豆腐的铁锅的底一脚踢飞时对豆腐的影响一样?
到傍晚,卑弥子驾了大力车,犹如骑着业已驯养得服服贴贴的小马,进了我家中的树篱门。我已经长时间在书房焦急地张望着道路,一见车到,马上拎起大衣,奔下楼去。我打开大门,只见一边揿着嗽叭,一边用口哨吹起《必奇卡》的卑弥子,直盯盯上下打量着我的身子。
“喂,这就不错啦。犀吉君尽惦着你全身是否收拾得干净利索。那金泰,只有在自己的朋友穿得整整齐齐来看他的比赛时,才会鼓起勇气,对穿得整整齐齐的朋友,总有点不好意思呐,好比满是泥土的门垫,不雅观,也要翻它一下吧。”
她直截了当地说,感到放心了。
“这么说,你不也跟平时象是犀吉脏兮兮的弟弟那样的打扮大不一样,穿得非常挺括了吗?”
“你说可是只有干净的感觉?这身打扮,还算不上女人的盛装吗?只要不是伯爵夫人,去看拳击赛的女士们,谁都穿轻便的服饰唷!”卑弥子说。她以罕见的象少女般害羞的眼神,瞠视着我。
于是,我和卑弥子坐上大力车,出发了。由于她特别加快了车速,我不由得担起心来责问卑弥子,你领过驾驶执照吗?她坦白地说。
“那玩意一起始,就该有的吗!”
“被警官逮住,误了比赛,可就糟啦,”
“好好央求一下,二辆巡逻车总借得着的。直接送到比赛场去,你把你说成是菲律宾的世界冠军,怎么样?你知道些菲律宾的土语吧?”
“不是可以用乡音重的英语替代吗?可不清楚该用哪一种乡音?”
“瞧,又说滑头话!喔,想起来了,先给你说一说。为了更好了解比赛,别从口袋里掏眼镜才好。金泰赢了,我会告诉你的。到那时随你哇哇大叫,喊得气绝也无妨。”卑弥子说。看到这样兴致勃勃,信口开河的卑弥子,(因为和那次有关怀孕的不安而且含糊的会话,时间只差一星期)感到宽慰和高兴。卑弥子紫葡萄色的上衣胸前,挂着上有得胜者黑人拳击家图象的饰品、闪耀着黑铅色在摇晃。
金泰的拳击比赛在市中心室内竞赛场举行。我们的大力车,穿行在汽车队列之中,一挨近竞赛场,就看到犹如社祭般拥挤不堪,有点俗气,十分嘈杂的人群,纷纷拥向竞赛场。卑弥子和我都有点畏缩,不由得提议在哪里稍许喝些酒再说。首先,我们匆匆喝了一杯。虽像是小学校教员休息室那样禁欲主义者粗俗的酒馆,但先各喝过一杯纯威士忌之后,卑弥子和我便感到在一瞬间相互间有了极其充分的理解了。看来是替罪羊金泰现在面对的严重险境,消解了我和卑弥子之间像杂草那样茂密纠缠的毒素了吧。喝完最初一杯威士忌,卑弥子把触及胸前皮肤的挂饰上的黑色拳击家,看作能取胜的金泰,我们又各干了一杯。卑弥子又从裙子暗袋中掏出一个像煤屑样黑小偶人。那偶人一放到桌子上,便伸开手脚,随即倒地,显然是被击败的拳击手了。而后被挂在她胸前的拳击家A击倒的背时的拳击家B,仍由卑弥子收拾到她裙子的口袋里。把拳击家B比作今天金泰比赛的对手大河绀野,我们又喝了第三杯威士忌。
我们来到竞赛场时,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气氛并不特别热烈,时起时落烦人的叫喊声嗡嗡地传到了通向运动员休息室的暗道。休息室里,一扇门禁止通行,围着绳索,在它对面另有一扇门半开着,门里门外,聚着新闻记者似的一群人,高谈阔论,大声哄笑,摄影记者们的闪光把香烟烟雾映照成舌头那样的桃红色。那时金泰并不在场,金泰拳赛的敌手也不在。大河绀野,想来正在竞赛场对面一侧的休息室里待命。沸腾的休息室里,兴高采烈的一群人,包围着从巴西带着金发妻子的保持十四场连胜记录的拳击家。他是今天的主要比赛者。用双拳博斗的少年哲学者金泰在这时只是巴西拳击家的助演而已。
我也好,卑弥子也好,对巴西拳击家(他是南美最轻级拳击冠军,名叫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二十七岁的男子。外号黄金羊。在此拟先把这晚主要比赛结果叙述一下。彼手罗纳拉和日本最轻级冠军打到十五个回合时始终保持优势,可在快到结束的时间,突然受到对方反击,扑倒在地,站不起身来,不能改写KO连胜的记录。黄金羊的金发妻子马上宣布离婚,冒失的摄影记者、拍下了在帝国饭店酒吧间抽泣着,喝黑啤的安东尼奥·彼托罗纳拉的特写镜头)只稍稍感到些兴趣和激动。我们在这一带转悠探询,终于发现了金泰的休息室。是在通道尽头的一间小屋,尽管门前没张着禁止通告的绳索,仍然见不到拳速和新闻记者的身影。那间小屋,平日原是放置清扫工具之类的处所,并不像是武术上使用过的屋子。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提心吊胆地去敲贴着金泰名字小卡片的那扇肮脏的门,在想会见赛前偏袒的拳击家的我和卑弥子,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可疑的,冷淡的稚嫩的声音答应着。我和卑弥子打开房门向屋里窥视,心突突地跳,脸刷地红了起来,后悔不该喝那第三杯威士忌……
金泰由两个少年,(穿着有练习场名的运动衫、运动裤衩和兰球鞋,像小工那样脖子上围着毛巾,用刺人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在两旁陪着,静坐在粗糙的木椅上。也可看到面对金泰直接坐在地板上的犀吉的背部。除了他们四个别无旁人在场。多余的椅子翻搁在桌子上,好像深夜闭店之后市郊酒吧的景象。二位年轻的拳击志愿者也无聊地,不快地瞪眼看看我和卑弥子,作出吓人模样,似乎要大声呵斥我们似的。正好犀吉回过头来,及时制止他们说:“这是金泰的朋友!另一个是我老婆。”给我们说好话。于是,我和卑弥子面向金泰他们小心地微笑着走上前去。可这时,像婴儿似地裹在毛巾料宽大上衣里的金泰,只抬头使了一下眼色,没作招呼,仍然孤零零地独自在低头沉思。我心想莫不是金泰对我们喝了威士忌感到不快。可事实上,金泰像是现正挣扎在恐怖感的泥坑之中。我和卑弥子站立在犀吉身后,一言不发,只呆呆地注视着金泰。犀吉和那二位青年,也像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从跟恐怖的斗争中得到解脱。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想到拳击竟是这样一种心理上的运动。此后,我也再没见过像这晚上的金泰,从头到脚,有如针刺倒竖的刺猬露骨地显示出恐怖感的人。
金泰犹如一个害了热病,弱不禁风的女子。脸上发青,额上粘着汗粒,身子微微颤抖着。我只顾看他一眼,就会产生一种加害于他般的负疚之感。金泰剃了平顶头。头皮上透出深灰色。只是从少许茶色的鬓角直到下巴,仍然留着胡子。这个金泰,如果窥测一下那像茸毛般覆盖着他全身的恐怖心的前兆,完全得不到他是面临一场生死斗争的少年的印象。他像一条被彻底打垮显示出难以相信地和顺的斗败犬。我自己像有爱心的大娘那样张皇失措,正苦于没法把这个可怜青年从极恐怖的拳击场的苦难中救助出来而感到不安。这样文雅瘦弱的少年,必须跟他人赤膊互殴,这人生也真算是残酷到顶了,而且,他那异常发达的肌肉,竟紧紧勒在他那纤细脆弱可怜的骨骼上,犹如爬满墙壁把那一带挤成裂缝的常春藤……
在这样反复思索引起伤感的我的身旁,卑弥子无谓地把手摸摸犀吉的头部,让手指缠住头发。可终于难以忍受,这样地叫喊。“金泰,要加油!”
我、犀吉和两位拳击志愿者,还有卑弥子本人(理所当然,她更感到十分的绝望)心中犹如遭到了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