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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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种人。我认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无别法,在此意义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老人不是孩子。隐藏在孩子玫瑰色脸颊里的东西,和在老人尽是皱纹那边瞟上一眼窥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对待老人,也能和对待孩子采取同样态度的人,我认为哪儿总有些特殊的地方吧。总之是,斋木犀吉跟加班两小时半的老人谈了不多几句话,仅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吃剩下的鸡腿,作为赠礼,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个眼带牧羊犬那样的怨恨神色的小老头儿,可他一走,忧郁的情绪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们一直待在大厦一楼的警卫室,直至清晨。其间,每隔一小时,便由电梯或楼梯,去屋顶,或在走廊上巡视,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这一晚有强盗团伙或从动物园里逃来的花鬣狗群侵入这大厦,而我们把这一些一个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报上肯定会有配上照片的新闻大肆张扬的。我认为斋木犀吉确实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喜好独个儿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强,因此,一有什么可疑的声响,他会立刻奔到地下三层的配电间去。
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间,一直闷闷不乐,大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可这决不是他的本性,他是决不会甘心沉默不语的。面带幽灵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电梯内,走廊里,或在警卫室,在深夜的大厦中有如暴露在野风中冬日山间的帐篷那样的屋顶上,不断地在我的身边说些微尖而略带口吃的唠叨话。这是有关各类伦理问题的唠叨话。还有这二年来有关他地下生活的冒险经历,儿童时代极其复杂的家庭情况等全无虚假的心里话。
我虽也沉默不了,可饶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两人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来不会破坏掉习惯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状态。从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几个小时,通过我受寒皲裂的嘴唇的话语,大致仅仅相当于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样,愁闷地摇着头听他的唠叨话。
斋木犀吉这么说。“我常说,我一想到死,马上就会感到恐惧,不知你可有这感觉?对于死毫不恐惧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虽则从外表看来确实如此,但这也不过是欺骗的结果罢了。怎么样?你自身怎么样?你想到死,想到虚无的永恒,有没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说。我默不作答,只暧昧地摇摇头。在这种场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他的头脑总在考虑他自身,特别是在如此饶舌时的他,只需要别人带着耳朵听,即便是对方没安上发音器官也无妨,犀吉是和鱼儿也能起劲地聊天的吧。
“不过,我认为人类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战争之日,所有城镇中所有人统统死去的这种死哩。因为在这时,谁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虽死其犹生’这样的歌啦!我在苏伊士战争时,患上了热病。在香港痊愈时,就不再认为战争这一主题对于我,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了。不过,一旦发生全人类的核战争,那才是我现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课题。在我们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在灭亡?大约无法计数哩。可我们,作为世界最后的人群中之一员,也许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讨厌,死亡啊。”
“我想我们也能和先我们死去的以天文数字计数的人类一样,单独一人地死去,在我们活着时也许不会有世界的最终战争了吧。”
“不,认为并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数哪。”犀吉满怀激情地说,令人产生那确实是他自身对这问题长期来冥想所得的一个伦理结论的印象。”倘若美国和苏联,或者美国、中国之间一旦发生核战争,那确将成为世界所有人类的最终战争呐。因为如果一国知道自身在核战争中落后于敌国,(也不过落后了几十秒种,二十世纪再加几十秒便是这地球上人类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寿命了。)那国的领导人,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肯尼迪,马上会按动第二个按钮。所谓第二按钮是由铬线连接到收藏足够破坏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仓库。一个国家,在和敌国交战时,特别是进行核武器杀灭战争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和国民遭到灭绝,但一定要灭掉敌国和其国民。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心理上,是最残酷的神学的神之国和恶魔之国的关系,因此就成为这样的局面了。比如,和共产主义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认为还是世界灭亡的形象比较幸福的美国人、正如罗斯福夫人在英国广播电台的对谈中,答复白发苍苍形如螳螂的罗素爵士时所说,竟占绝对多数!”
我无话可说。在犀吉声调的气势中,有一种超越议论的是非强使我沉默的力量在。可对我而言,却也有此余裕,可以考虑到这一瞬间在他的公寓里,雉子彦和卑弥子正在贴体而眠这一类的事。结果,大约是因为我毕竟比犀吉大了几岁吧,我又对自己的新婚妻子可能正和人通奸之时还在起劲地高谈阔论有关世界灭亡的恐怖言论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我甚至回忆起他屋内有用过的阴茎套的事,无端地茫茫然似欲流泪似地生起气来。
“从今后你究竟打算干些什么?假若明天地球还没灭亡,那么在明天傍晚前,你对你的家人该仍然有责任的吧?你打算就这样当个夜警和那个人生活下去!”我质问似地叫喊。“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现在结了婚,也算二十二岁的人了吧?就这样耽于冥想,幻想着唯恐世界的末日将至,另外则干些夜警之类的事,行吗?”
“啊,我在二十二岁上干夜警。在这儿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结了婚。”斋木犀吉从容不迫地回答。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心情激动的我说:“二十二岁,我知道这是怎么样的年纪呵。你可曾读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他是自杀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自杀呵,只看他写了这样的诗:
人生于世 求死不难
若要求生 难于登天
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岁时,写过一首《着下装的云》的诗呐。其中提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龄的意义。这你知道吗?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丝白发,
也没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声的力击碎这世界,
我在奋进,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岁。
他写了这样的诗哩。着下装的云是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岁时的自我写照,而我真想说写的是我自身哩!我没写过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诗,可我确信自己是着下装的云。我预感到我哪天定然会好好儿干出些崭新的事业来哩。这样的我一面在干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身的时机,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不偷懒。经常就自己的伦理进行冥想,而后制卡片、记笔记,不就是这样吗?我不久要作杰出的冒险啦!只须在那之前,这世界还没灭亡!”
我定睛注视着斋木犀吉,这样那样地思忖,这青年到底会成为哪种人,干哪类工作的《着下装的云》呢?考虑结果,对我而言,只认为他可能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物吧。由于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体会,使得我变得更加单纯了吧,我为犀吉介绍的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身所感动,我高兴地暗下决心,从明日起,暂时之间,将和他共同生活。天一亮,我将去银行,把存款悉数取出,充作和斋木犀吉一起冒险旅行的费用,结婚资金啦什么啦算得了什么!我确实爱我的未婚妻,我大学同学之妹,可在这一瞬间,我忽而发现结婚乃是尘世间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时丢弃自己赢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进的方向奔去这样一种全生命的心愿攫住了。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还是来自我本身内部欲望不得满足时的潜在能源的缘由呢?
这时,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干次的巡逻,我们乘电梯,登上了屋顶。那是黎明降临全东京的一瞬间。从银座高档屋顶,俯瞰黎明时的东京景色,确实离奇。我忽发奇想,初次感到,我为发行数三百万份的大报写过随笔的清晨,竟把我和全东京其他人一下子联系了起来。但是,一让我饱览四周黎明时的东京,这都市看似像个不让我甜蜜之梦企及的大怪物。所谓超越人与人之间的个人的联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大都市里,这样的事儿,是否可能?
“据说美国的青年小说家,常有逐步争取当上总统候选人的雄心,不过,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连当个都知事候选人的勇气也没有呵。特别是现在,在环视了这庞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会之后!”我坦率地向犀吉说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日本也有总统制,是最先要去候选的呵。”
黎明的东京市中心,景色确实离奇。至少说,它是反人类的。我在北京,在莫斯科、巴黎、罗马、伦敦、柏林,都曾从大厦屋顶,观察过各式各样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论哪儿,也没有获得像这一黎明,跟穿着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东京黎明那样离奇的黎明印象。东京黎明有一种像榨油器对人们榨魂摄魄那样的东西。那时候,我震慑于种种离奇的预感,同时又觉得鲁莽的冒险精神油然而生。在过于天真疑似孩子们蜡笔画的青色那样蓝色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为在此越过的喷气气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冻的河川那样的颜色,沉积在好向条流动着的雾气深处,看来如钢铁工厂里阴沉沉的内部。这一想,在包容着把屋顶上的我们全身卷入漩涡的雾中的风里,有一股铁粉和重油气味。而且,在哪条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是如斋木犀吉所说的世界末日的黎明。我把手抚按我上火的两颊,粘在长长的胡须上的水滴随即濡湿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时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后短裤下膝盖那样的情况。我和犀吉两个人一起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们今天好好儿找个乐子吧!这会儿干些什么?”犀吉有力地说。“喂,干点儿什么吧!”
我开颜一笑。想起了一位青年诗人的诗句。“喂,去吧!上哪儿去?”我疑心难道是那位青年诗人,用和犀吉方才强有力的言词,同样的语声、同样的抑扬朗诵他自己的一行诗。
这是青春之初热情的雅歌。
“先剃胡须,后洗澡,好吗?然后,再干别的去!”我像个比犀吉年长的人从容不迫又有生活情趣地回答。
“啊,要是那么样,我倒知道有个最好的去处哩。那是除中午经常开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儿吧。”斋木犀吉说。
这天清晨,我们的夜警勤务,到七时为止。而后,我和仍穿着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厦,朝东京湾方向走去。也和从犀吉跟地痞厮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日子一样,他悠然自在,而我却总是用了前倾的急步在行走。途中,我们碰上了一辆搜捕野狗的汽车。在那一带,行人还极寥落。上载十几条狗的车子停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