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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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不是官话也不是笑话,而是历史,是时间的鸿沟。
李卫国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望?父亲对自己恐怕还有点眼不见心不烦;讨教?父亲早已不谈枪法,而且一向反对他操枪弄棒;炫耀?自己的水平远不及父亲。现在狙击步枪都配有精确的瞄准具,而父亲的猎枪都是他们自己制作的,是地地道道的土枪。
父亲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客厅里的灯光偏暗,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白花花的头发有点长,眉心半掩半露,朝李卫国这个方向的太阳穴全被白发遮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心里画那个五公分圆。即使闭着眼睛,他也不在话下。一旦进入状态,他眼里就不再有人头,而只有一个专用的狙击手训练靶标。那个靶标比通常的靶标小很多,一般靶标最外面是五环,脱靶之后叫烧饼,而他这个靶标上最外面是八环。如果真打到八环上,基本就成了严重事故,七环的效果则完全等同于烧饼。
每见一个人,李卫国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画那个五公分圆。当然,持续很短很短,不超过一秒,完全是电光石火般的短暂一瞬。没有别的,只是一个习惯动作,一种自然反应。这个问题他没有跟别的同行交流过,他自己将之视为优秀狙击手的职业素养。所谓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这就是习惯。他以前曾经看到过一则笑话,说是一个厨师年三十下午在家里忙活晚上的年夜饭,切猪肝时切着切着,突然拿起一块,飞快地塞进腰包里。家人不解,问他为何,他这才如梦方醒,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我还以为在单位呢。这是什么,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李卫国看着父亲,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阵阵悲哀。最能体现狙击手竞技状态的,是他的眼神。可现在父亲两眼浑浊,完全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别说枪王,就是一般的狙击手,只怕也不能胜任。可是,这并不是一眨眼刚刚发生的事情,多年来,至少近十年来,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想象一下当年他在大别山的丛林里猎狼伏豹时必然具有的矫健身手,再看看现在,一代枪王,晚景竟然如此凄凉,他心里自然感慨良多。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两人之间血脉相通。
一曲间歇,李卫国见缝插针地问道,爸,您最近怎么样,还好吧?还能怎么样,你不都看到了吗,老样子,不好不坏。父亲这话内容稀松平常,但语气却带有一丝阴阳怪气的味道。如果在其他一些子女不那么孝顺的父子之间展开,可能代表着牢骚不满,但搁在李卫国身上,却只能理解成为隔阂的隐性延续。当然,这也不是刚刚才开始的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
没错,只能这么理解。对于长子幼子同时也是惟一的儿子李卫国,老头儿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这种不快的记忆,开始于他热中于玩弹弓的童年时期。
四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话并非完全没有科学道理。李卫国的射击天分在童年玩弹弓时就已经显山露水。对于儿子的行为,老头儿(当然,那时他还不是老头儿)刚开始并没有在意,毕竟那是那个年代男孩儿最主要的娱乐项目。老头儿的不安,开始于那次老师的告状。
那一天,李卫国的班主任忽然端着一盆花儿找上门来。花盆里狼籍一片,几朵花都掉在下面,夹杂着几片打碎的叶子。不用说,都是李卫国的杰作。
作为班上的第一淘气鬼,李卫国跟班主任不是死对头也是死对头。前两天,上课时间他在课桌里玩弹弓,一不小心击中了同桌的手。同桌疼得大叫一声,眼泪扑簌扑簌直掉,课堂上自然也是一片哗然。班主任一怒之下抓过弹弓,当众将两条“腿”别断。那是李卫国最得意的弹弓,弹弓叉上缠着红步,皮兜子也是新的,小家伙的热气还没玩过去,心里自然记着账。过两天新弹弓落成竣工,就首先拿班主任窗台上的那盆花开刀祭旗。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看见,但落到花盆里的弹丸小石头却暴露了踪迹。而整个学校里谁的弹弓最有准头,不用调查,除了李卫国还是李卫国。
老头儿大为震惊。不过,使他震惊的并非儿子的大逆不道狗胆包天,竟然敢跟班主任作对,而是他的准头。用弹弓在几十米外击中这样的目标,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这个小王八蛋,看来真有自己的影子。老头儿看着花盆,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恐惧——自己一直担心的、竭力要回避的事情,已经初露端倪。
千言万语好容易应付走余怒未息的老师,老头儿回头再来提审儿子。对于自己的罪行,小家伙供认不讳——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一点老头儿心里多少还有一丝欣赏,但理由却让他毛骨悚然。小家伙明明白白地说,我要像你一样,长大也当枪王。不,我要超过你,再碰到美国鬼子,我可不会像你那样手软!
这话触动了老头儿的痛处。自从那件事情过后,他就一直忌讳所有与枪有关的东西,而对那次的离奇事件,更是讳莫如深。除了无数次地对组织交代,外人他一概避而不谈。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将来子女,主要是儿子李卫国不准动枪,远离所有跟枪支接触的行业。但他的决心再大,也敌不过男孩儿的天性,更敌不过当时如火如荼的社会大环境。当时人民解放军是地位最高的职业,全社会都以拥有一顶军帽或者一条军裤为荣。而长大要当解放军,更是无数儿童的最高理想之一。
老头儿不由得怒火中烧,抬腿一个飞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你敢!小畜生,你给我好好听着,今后要是再敢玩弹弓,看我不剁你的手!说完三下两下又将这个新弹弓拦腰斩断。
弹弓问题由此成了父子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刚开始母亲并不赞同丈夫的做法,再怎么说李卫国是老幺,又是惟一的儿子。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幺儿么,都在讲的。但后来,社会环境越来越紧张,母亲也不得不站到父亲那一边。枪给他们家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确实是不祥之物,禁止儿子玩弹弓也算理所当然。于是因为弹弓,两人经常对倔强的李卫国进行混合双打。尽管围剿异常残酷,但李卫国对弹弓的热爱并没有停止,只是活动从公开转入地下而已。高中毕业前夕,小家伙偷偷找到父亲当武装部长的老战友——严格地说,是他的老下级,以父亲的名义撒了个谎报名要参军。老领导的儿子,身体没毛病,出身也知根知底。虽然过去有点小问题(按说政治问题都不是小问题),但毕竟是老领导,再说已经落实政策,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抬了手。甚至有些需要父母签字的表格,他都主动越俎代庖,一一包办。
一切都整好了,只等部队来领人。这期间,部长一直等着老领导上门感谢,至少要打个电话吧——要知道,当时大家争当兵争得打破头——但迟迟没有等到。部长以为老领导是人穷志短开不了口,就主动把电话打了过去。明里是表功,暗里也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老头儿一听大吃一惊,证实无误之后,坚决要求把儿子拿下。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切程序都已经走完,再往下拿谈何容易。严格地说,只能按照退兵处理。而退兵说得夸张一点完全算得上政治事故。部长不由得挠了头。但挠头归挠头,人家就是不愿意,你能怎么办?而真要闹出去,责任首先是他的。部长心里那个恨哪——恨李卫国挟天子以令诸侯,偷偷打着父亲的旗号办事;恨自己不该一时糊涂忘了严谨办事的原则,甚至还替他签了字;更恨老领导的执拗与不通情理——问及不当兵的理由,他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只有不去,没有理由。部长说当兵多好,政治上有前途不说,还能给你洗刷耻辱。耻辱这两个字部长是犹豫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的,声调在这里也低了好几度。作为那个战场事件的见证人之一,他当然知道老领导的心病。但老头儿还是只有两个字——确切地说,是六个字:不去!坚决不去!
无奈之下,部长只得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将李卫国拿下。好在当时大家都想当兵,临时找一个人顶替并不困难。
这些细节都是李卫国事后听说的。因为这个,他恨透了父亲。为了报复,高考填志愿时,在父亲审查过之后,他又偷偷填了一所警校。而警校和军校一样,都是提前录取。生米做成熟饭,通知一下来,父亲想拦也晚了。
就这样,李卫国最终还是抄起了枪。
五
第二天一上班,正式的尸检报告也到了案头。虽然只是个形式,但也必须走。好像没有这个报告就无法支持死亡证明,而没有死亡证明,即便你真的死了也不算死亡一样。
不过对李卫国他们来说,这个尸检报告却有另外的重要意义。那是检验狙击手枪法的活靶标。昨天那两枪,一枪从左太阳穴进去,紧贴着右太阳穴出来;另外一枪正好击中心脏。
杜杰说李队,好身手啊。边说边将报告递了过来。杜杰这话李卫国没什么感觉,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听得实在太多,耳膜简直都磨出趼子来了。但报告上面的弹孔位置却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动。如果稍微偏一点点,不就是活脱脱另外一种形式的眼对穿吗?
作为射击专家,李卫国知道眼对穿的难度。它要求,子弹必须跟目标保持近似垂直的角度。如果误差超过十度,就难以完成。这样的要求,打死目标都不容易,因为你无法精确测定角度。打活动目标比如飞禽走兽,自然更是难上加难。它们的移动速度暂且不去考虑,肯定少不了的草树遮挡,也将大大增加目测角度的难度。
毕竟从来没见过物证,比如当时的狼皮什么的,因此李卫国成年,主要是当了狙击手之后,童年时对父亲传说中的神奇枪法的盲目崇拜逐渐过去,对其可信度越来越感到怀疑。只是父子俩几乎从来不谈及这个话题,因此只能旁敲侧击。他利用回老家省亲的机会,试图走访当时的老猎户。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那一茬猎户死的死散的散,再说李卫国也都不认识,因此费了老半天劲,也没找到一个真正亲眼见到没有弹孔的完整狼皮的见证人。大家都是听说。
心事终究是个心事。后来李卫国创造了一个让父亲心情好起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没想到父亲一听,两只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忽地一下闪出道道寒光:那还有假?很多人都见过。我那点本事不算什么,真正神的还是你爷爷。他闭着眼睛都能打眼对穿。
父亲的眼神仿佛在瞬间复活,给李卫国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才是枪王的眼神。只可惜,这个复活过程更像短暂的回光返照。父亲话音未落,眼神就再度黯淡了下去,如同黎明之前的星斗。李卫国试图再度调动起那种精神头,提出了技术上的问题,即如何测定并且保持那种近似垂直的角度,但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只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吗。枪终究是他们家的一个敏感话题,李卫国无法深究,只有匆匆收兵。
放下报告,李卫国又向杜杰提出了这个问题。小伙子年轻,对师傅的这些身世并不清楚。他说眼对穿?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