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6-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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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没回家,怕父亲瞧见额头的伤。他吐了几口唾沫沾到手上,擦了脸上的血迹,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漫无目地地在村里转悠起来。村子冷清得让人心慌,外出打工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好几户人家门上都挂着锁。在马大爹家那三间快要倒塌的草屋前,修文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马大爹无儿无女,过世后草屋就撂下了,任风雨侵剥,看这架势,再有一场风雨怕就立不住了。马大爹会讲古,讲杨家将、讲三国、还讲伤了修文的那条沟也伤过岳家军,这是条祸害文曲星武曲星的毒龙沟呢。如今,会讲古的人,自己先做了古。村子也没有昔日的嘈杂和热闹,仿佛集体失语了。
不经意间,修文又转到了玉米家的门口,院里静得没了生气,小黑眯着眼,眼角旁堆着两砣眼屎,默默地蹲在门旁,俨然像一位心事重重的乡村哲人。修文抬了几次脚,想跨进院去,却又几次收住了脚,他也不愿让玉米看到头上的伤。修文就离了玉米的门口,从二娃家屋后的小路朝村子中间走去。二娃家的堂屋顶上换了新草,还用青瓦苫了两排。屋后的沙枣树上,立了一根杆子,拴着一块红布条。修文知道,屋顶是前几天大玉用二娃寄来的钱新修的,拴着红布条的杆子是大玉宝贝儿子来喜招鸽子的。看来,大玉的日子是好过了。修文的心里有了几分宽慰。
过了二娃家不远,就到了高台,高台其实是一个半亩地大的土墩,早年是村里开会的地方。土墩上立着一棵老槐树,长得高大巍峨。老槐树有年头了,修文儿时刻在树身上的名字,已如水中的涟漪,扩散成淡淡的斑痕了。记得当年学大寨时,它身上曾经挂过一口大铜钟,敲起来咣咣咣的,十几里外都能听到,可激动人心哩。修文原本腿脚不便,走路吃力,一上午爬高下低的,还让大美嫂搡了一跤,到了老槐树底下时觉得浑身乏力,两条腿棉花似的使不出劲来,就顺势坐到树根下,靠着树干缓缓劲。坐在树根下的修文,不由羡慕起老槐那些枝枝蔓蔓来,它们虽然长在半空,时常遭到侵袭,但它们有着扎根在大地的躯干来支撑。它们虽然那么密匝匝的一大片,让人数也数不清,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扰却又相互照应,全不像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乌眼鸡似的斗。修文就忽然觉得自己也应去打工,去寻找属于自己生存的位置。虽说行动不方便,补鞋总行吧?也挣钱哩。可咋就没出去呢?是恋着那个人,等着那个人啊。十几年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玉米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眼下,这一天快熬到头了,可自己和玉米的青春也都熬没了。再说,难道一个人的盼头必须以另一个人生命的离去为代价么?
修文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迷惘。
起风了,老槐树发出阵阵呜咽,像一个痛不欲生的人。
修文的眼里涌出一串串泪水来。
村长,好我的村长,又出事咧。
村里,响起金宝急风扯火的喊叫声。
修文一怔,急忙抹了泪水,哑哑地应了一嗓子:又咋了嘛?
修文边跑边想,应把那口大钟找来挂在老槐树上,它曾是村子的魂哩。
风大了,修文在风中奔跑着,颠簸着……
原刊责编了一容
【作者简介】王佩飞,男,江苏泗洪人。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小说曾获宁夏文艺奖、首届微型小说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精选作品集,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银川,在灵武市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男孩的爸爸
李学江
我和二刚把工具放进包里,去执行一项任务。我们开着那辆破车,从新城区的办公大楼出发,开过宽敞的中心街道,拐过花园别墅,穿过阳光小区,在清水花都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渐渐走进了旧城区。在新城区和旧城区的交界处,根深蒂固几座高高的塔吊车在空中左右转动着,上面的红色小旗在蓝天上迎风飘扬。天太热,拥挤的旧城区让我们喘不过气来。
下了一座桥,我们来到了旧城区的边儿上,这里已经没有了楼房,车在桥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片平房,碎碎的,就像山村里被大洪水冲过的街,东一块西一块乱乱的石头。二刚说,这块地方二十年也开发不着,又说,这一片住宅小区的中间有一棵大树,大概一千多年了。我说,一千多年前,这里全是树。
我们进了小区,小区的路坑坑洼洼的,车颠簸得厉害。我说,这破地方,打死我也不在这里住。二刚说,我说头儿,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让他们上哪去住?城里有那么多的高楼,可哪一处是他们的呢?
车走到那棵大树下,二刚说,停车吧,开不进去了。哇,好大一棵树!在城里工作十多年了,我还不知道这里有一棵大树,甚至我都忘记了城里也有树。这是一棵榆树,像一个老人,满脸的沧桑,树干比新城区的那座直径三米的雕塑还要粗吧。这棵大树,它见证了这座城市崛起的过程,现在它却被遗忘在城市的边缘。
我在树下站了半天,二刚说,头儿,你不是来看树的吧?
我跟着二刚走进一个胡同。胡同口有一个垃圾堆,散发着浓重的臭味,几只鸡在上面刨着,我捂了一下鼻子。胡同较窄,只能走两个人。我和二刚并排走着,胳膊就碰到了胳膊。又往里走了一段,二刚停下来说,据我的观察,就是这家。
这是一排城里人在自己的老房子前面盖起的小平房,先租给乡下人。等这个地方搞开发,再凭这一排房子向政府要钱,当然盖得越多要得也就越多,于是房子盖得拥挤不堪,连转身都费劲了。因为政府给钱不看房子的高矮只看平米数,这里的房子就盖得比平常的矮许多。
门锁着。我看了看二刚,二刚看了看我,意思是说,怎么办?
我决定就在这儿等犯罪嫌疑人。站在这密密麻麻的建筑中间,有些透不过气来。我出于职业习惯,躬身趴在窗子上,往里边看,窗子上挂着窗帘,看上去有些旧,像好久都没有洗了。在窗子的边儿上,闪出一条较宽的缝儿,显然是因为窗帘太小的缘故。我先是看到了一张双人床,床上摆着一个破玩具汽车,地是水泥的,除了这样的房子,很少再有水泥地了。
你们找谁?我身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那声音吓了我一跳。回过头我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抱着一个大书包。他的眼睛很大,长在圆圆的脸上有些夸张,眼珠却很黑。看上去十分清澈。黑眼珠转动了几下,他疑问又提防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干什么?
二刚说,我们找你爸爸。
男孩说,你们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吗?
二刚说,当然知道呀,可我不告诉你。
男孩撇了一下嘴,说,那你就是不知道。
二刚说,你爸爸姓朱,你也姓朱。
男孩说,废活!
二刚说,我还知道你叫朱小奇。
男孩这才点了点头,说,我爸爸出去工作了,得下了班才回来呢,要不,你们进屋里等他吧。不过,我爸爸工作特别忙,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孩说着开了门,先进去了。
我和二刚躬身进了朱小奇的家。
男孩说,你们坐吧。
我看凳子很旧,而且下面用来连接两个腿的塑料条断了,我小心地坐下,但不敢坐实了,有一种悬空的感觉。男孩说,没事的叔叔,你坐吧,我爸爸比你还高大呢,都坐不坏。
我想这不可能。听二刚说,男孩的爸爸不过一米七出头。
坐下来,我环视四周,除了床以外,还有一个衣柜,一台小电视机,中间有一个饭桌,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把书包放在了饭桌上,往外掏书本。现在,那张饭桌就是男孩的书桌了。
我看了二刚一眼,心想,还是让孩子专心地写作业吧。我们谁也不说话了。孩子好像觉得这样冷落了客人,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对我们说,我得写作业了。我说,你写吧,好好写。孩子写了一会儿字说,这样吧,你们先看我的作文,不过这可不是我显摆。
我接过孩子递过来的作文本,上面一个大大的红字——优。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看了第一句话:我的爸爸是盖楼房的。
瞥见孩子正专心地写作业。我接着往下看:城里的好多高楼大厦,都是我爸爸他们盖的。我想象着,我爸爸站在高高的大楼上的样子,一定很高大。
爸爸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带我和妈妈来到城里的,爸爸说,要让我在城里的学校上学,城里的学校教得好。爸爸真了不起,我感谢爸爸。
我又看了看孩子,恰在这个时候他也抬头看我。禁不住问孩子,你爸爸挣钱多吗?孩子想了想说,也说不上多还是不多。可是我开学的时候,爸爸都能给我交上学费。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交不起学费哩。我爸爸还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爸爸对我可好了。爸爸可能干了,星期天也不休息。我对爸爸说,星期天我们都放假了,你不能休息一天,陪我玩玩吗?爸爸就摸我的脑袋,不说话。我特别喜欢让爸爸摸我的脑袋,那感觉特好。有一回爸爸干活的时候从三楼掉了下来,把腿崴了,肿那么高,可爸爸一声也不吭,要是妈妈,早喊疼了。可爸爸就是不说疼,第三天就一瘸一拐又去盖楼了。我很想跟爸爸到高楼上去看看,爸爸不让去,说危险。爸爸说等我们家买上楼房,让我看个够。我真佩服爸爸,爸爸从三楼掉下来都没有摔坏,我们一个同学的爸爸才从二楼掉下来,就摔断了腿。叔叔,你住在高楼上吧?我笑了笑说,我住在一般的楼上。
不过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啦,爸爸回到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有什么心事,有时还对妈妈发脾气。每当爸爸生气的时候,我和妈妈就都不惹他,妈妈连对他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我实在忍不住了,说,爸爸你到底怎么啦?爸爸看了我一眼。妈妈说,你爸爸心里烦呢。
前十几天,爷爷来了,好像是奶奶病了,需要钱。后来也不知道爸爸弄没弄到钱,爷爷便走了。爸爸一连好几天都不高兴。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呢?妈妈对爸爸说,这也不怪你呀,等我们有了钱,好好地孝敬他们吧。
爸爸向我和妈妈承诺,一定要让我们住上楼房,我特别高兴,我爸爸真是太伟大了。
我问孩子,你爸爸妈妈不打架吗?
孩子不好意思地说,打,不过很少。孩子又想了想说,对了,头几天爸爸和妈妈还打了架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为工钱的事,爸爸在外面跟人打了架。妈妈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相信妈妈的话,我想爸爸一定有办法的。爸爸的办法可多呢!
这时孩子突然兴奋地喊:爸爸!
我回过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门口。蓬乱着头发,脸上黑黑的,挂一层灰土。一身建筑工人的衣着,这使他看上去很高大,也很健壮。他冲我们勉强笑了笑,我看见他的牙很白。
孩子扑过去,扎进了爸爸的怀里,然后转过头,向我们显摆,自豪地笑着,意思是说,看,这就是我的爸爸!看我和爸爸多好!
孩子带着兴奋的样子说,爸爸,这两位叔叔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