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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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庚乐得像一个孩子,说:“这就饶有古风了。”
草茎圈儿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黄黄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兴致勃勃地戴在头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合。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么?”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阳呢?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掠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躣躣躣”的蟋蟀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么?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
枪声一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出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雅 赚
冯楚声忽然收到一张玫红请帖,是县长汪晓廉派人送来的,请他到汪府去喝“头伏酒”,这使冯楚声多少有点意外。
在这座江南的古城,冯楚声可说是个名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旧学根底很厚实,诗、词、歌、赋、曲,无一不通,又在北京读过几年大学,中西合璧,很可以一展凌云之志的。他却回到了老家,做一个县立中学的校长。一晃就做了十年。许多人为他惋惜,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他却淡然一笑:我为天下育英才,有什么可遗憾的。他说的不错,十年来,县立中学确实出了不少人才!何况他举重若轻,并不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辛苦。执掌教务之余,常与城中的诗友彼此唱和,时有佳句传诵,他的诗大多与酒相关。他善饮酒,酒量好,酒德也好,即使醉了,也醉得很雅,决不会胡吼乱叫,倒常锦口绣心,吐出些好诗来,闻者无不击节赞赏。
他还有一癖,厌恶身上带钱,手上拿钱,每月发薪水,让校役领来,由校役安排他的生活所需(家里有一份祖产,无须他操心)。故而也闹出一些笑话来,有时一个人踱到酒楼,点几个爽口的菜,喝当地出产的“莲花白酒”,很是尽兴,待到付账时,方知身上未带分文。他一笑,掏出金壳怀表交给堂倌,“当了!”当铺就在不远处,堂倌飞快地去当了钱来,抵了酒钱,还剩若干,他说:“给你去买件衣服!”第二天,再由校役带钱去把怀表赎回来。
他真是个雅人。
冯楚声还有件爱物,是一把纸折扇,一面是郑板桥画的风竹,一面是郑板桥写的六分半书,是祖父传下来的。夏秋之间,他手不离扇,或摇或不摇。凡看过这把扇子的,都说是一件精品,若质之于坊肆,价钱肯定昂贵。
冯楚声才三十五岁。
汪晓廉的家宴在古城是很有名气的。
汪晓廉年近花甲,年轻时是个风云人物,北洋时期做过参事,在官场混得很熟,但不是很得意。一年前,称年事渐高,思归故里,便通过各种门道,谋到故乡县长一职,于是带着历年积敛之家财,携眷南下走马上任。
他有个好厨子,叫朱三。朱三的样子很怪,三角眼,鼠须。他炒得一手好湘菜,刀工好,烹艺精,每一种菜都可以做得尽善尽美。年纪不小了,曾经服侍过汪晓廉的父亲,很得老太爷的欢心。老太爷任过民国政府的要职,病逝时,朱三居然作过一副受人称道的挽联。他小时候,很认真地上过几年私塾,书香气在烟熏火烤中居然还留得几许。那挽联是这样写的:“侍奉承欢忆当年,公子趋庭,我亦同尝甘苦味;治国烹饪非易事,先生去矣,谁识调和鼎鼐心。”评判的人,只两个字:切题。确实吻合一个厨子的身份,同时又揭示出与两代主人的不同寻常的关系,褒奖他人也不乏自矜。
汪府的家宴开得很频繁,当然都有名义,有逢节气的,也有不逢节气的,请的都是城中的达官贵人。因此,朱三的手艺也就有了施展的天地。凡赴过宴的人,都交口称赞。汪晓廉也觉很有面子。办家宴的效果,一是笼络了人,增进了情谊,大家都有个照应;二呢,汪晓廉并不蚀本,而且进项还不少。每次菜上了桌,酒过三巡,朱三便从厨房走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各位大人口味如何?”汪晓廉便介绍道:“都是朱三的手艺,过会儿我赏你。”赴宴的人都有身份,哪能让朱三白问这一句话,便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赏钱来,十块二十块银元,甚至拿出百元银票,极潇洒地赏给朱三。朱三便谢了,退下去。
朱三敢把赏钱私吞么?不敢!客人去后,便全数交给汪晓廉,汪晓廉随手赏他两个大洋。这已经很看得他起了,不给一文,他又能怎么样?
冯楚声捧着玫红帖子,看了好一阵,心想:他怎么会请我呢?我不过是一个中学校长。论级别实在不应得到县长大人这样的青睐;论名气呢,这位县长大人似乎对诗文之类毫无兴趣,他没有必要这样看重一个诗人;论年龄、资历,他是长辈,不必对后学如此抬举。若论交谊,就更谈不上了,至今为止,冯楚声和这位县长大人只有过一次碰面。一月前,汪晓廉突然来校督察,对全体师生进行训话,无非是“敝人归还故里,立志刷新政治,兴办实业,发展文化,提倡新生活运动”之类,听得人头皮发炸。尔后,汪晓廉到校长室小憩,他一边品茗,一边夸奖冯楚声治校有方,一双眼睛却盯在冯楚声手中的扇子上。
“冯校长,可否借你的扇子一观?”
冯楚声点点头,把扇子递过去。
汪晓廉接过扇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连称赞:“不错,是板桥真迹,好,好。老夫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汪晓廉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睃着冯楚声。
冯楚声高兴起来,说:“是件好东西,祖上传下的。”
汪晓廉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阵,才把扇子递给冯楚声。然后,对随从高喊一声:“回县衙!”
冯楚声放下帖子,对校役说:“去给我订辆洋车,明天中午我去汪府喝‘头伏酒’。”
日子过得真快,春去夏来,小暑刚过,就入头伏了。古城很看重这个日子,讲究吃子姜炒叫鸡、子姜炖乳狗,讲究喝“莲花白酒”。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冯楚声摇着扇子,坐洋车到了汪府。一个中年家人恭谨地迎住了他,说:“冯先生,请。”
汪府实在是一个好地方,满院子花木葱茏,空气里飘着很清新的气味。花径是鹅卵石铺砌成的,很洁净。花树间,有鸟声啁啾,一粒一粒,如晶莹的玻璃珠子,滴落在空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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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8
宴席设在一个傍着荷塘的凉榭里。
家人唱一个喏:“冯大人到!”
汪晓廉迎到阶边,一拱手,说:“冯校长赏光,老夫荣幸之至!”
接着,汪晓廉将冯楚声向先来的客人一一介绍。
冯楚声哪里记得住这些名字,只知道来的是本城的商会会长、钱庄老板、警察局长、公路局长、法官、律师……
“来,来,来,大家入席。”
于是宾主按次序坐到八仙桌边。
“叫朱三赶快上菜!来,先给各位大人斟上酒。”
女佣将“莲花白酒”,斟入一只只杯子。
不一会,第一道莱上来了,是子姜炒叫鸡,黄黄的姜丝,红红的椒丝,间杂在嫩黄的鸡块之间,香得让人咂嘴。接着,又端上姜丝炖乳狗、白藕小烧肉、荷叶蒸鱼、辣子爆炸红鲤、清炒甲鱼块、苦瓜炒蛋、莲子羹、快熘肚尖、太极图(黄鳝)、臭豆腐……满满登登一桌子!
“来,各位大人,先干一杯,再尝尝朱三的手艺。”
头杯酒通通干了下去。
冯楚声尝了一块鸡,很嫩,很香,很脆,不错,火候掌管得恰到好处。
“冯校长,你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样?”
冯楚声冲着汪晓廉点点头,说:“神品!”
众人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