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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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西安事变”之前,蒋介石就颇为这个血性磅礴的硬汉子不服管教,难以对付,深感头疼。恰好张学良陪送他到了南京,无异于猛虎自动投笼,可谓天遂人愿,正中下怀。不过,蒋介石并没有为此感到轻松,甚至觉得左右为难——如何处置这个送上门来的“扎手货”呢?宰了他吧,不管以何种手段,都是轻而易举,但限于内外多重因素的制约,不便动手,也不敢动手;留下来吧,又觉得总是一条祸根,一眼照管不到,早晚还会出事。
其实,对于这种处境,张学良自己也是一清二楚的。后来,他在同台湾著名企业家王永庆交谈时,曾经提到过,在蒋介石眼里,他“这个小家伙,是个刺猬,捧在手里,嫌扎得慌;放走了吧,又有顾虑,怕他出去闹事”。
怎么办呢?蒋介石只好求助于四百年前的一位古人——王阳明。这位明代的哲学家、政治家,从他围剿农民起义和少数民族“闹事”的“百死千难”中切身体验到,破坏封建秩序的,除了有形的“暴民”,更危险的是那些潜伏在人们心中的无形的反抗意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蒋介石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终身奉为圭臬。
为了防备张学良逃逸和被人“劫狱”,蒋“委座”的办法多多,无论押送到哪里,都是如临大敌,布置三道防线,重重设障,严加看守,真个是:插翅难飞。可是,“锁身容易锁心难”。蒋介石还缺乏唐僧制伏孙猴子的“紧箍咒”。要想锁定这只“东北虎”的勃勃雄心,让它服服帖帖,彻底“就范”,单靠外面层层设防是无济于事的;还必须按照独裁者的意志去管教他、改造他,也就是“驯心”。这要靠“读书”。只要钻进故纸堆中,起码也可以钝化锋芒,消磨意志,所谓“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是也;最终达到“洗脑筋”的目的,用蒋介石的话说:“研性理之学,收调教之功。”于是,老蒋便选中了清初黄宗羲的《明儒学案》,指令张学良在监禁中潜心研读。
这是一部关于明代诸儒的学术思想史,其学问根底盖源于王阳明。全书六十二卷中,有二十六卷是有关“王学”及其流派的。里面有这样的论述:
自姚江(王阳明为浙江余姚人——引者注)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返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在阐述“致良知”和“格物”时,王阳明指出:
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
王阳明把“物”定义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格心,也就是“正念头”。
蒋介石不枉推崇这位异代同乡一回,现在,果真就派上了用场。他要让张学良通过研习王阳明的“心学”,使“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期待着张学良也能像王阳明那样,“龙场悟道”,深谙格物致知、为善去恶之旨。
三年后,不知是否出于蒋介石的有意安排,张学良果真被押解到了贵州的龙场驿,同贬谪中的王阳明一样,不多不少,也在那里居留三年时间。不过,“改造”的效果并不符合预想。原来,张学良自幼便养成一种内在的反叛精神:你要我如何如何,我偏不听那一套,偏要随心所欲,另起炉灶。很早,他就种下了一种成见:“儒家思想落伍。那是做官的哲学,我看不起。”现在所接触的,偏偏又是那一套充满教训意味的“老鸦声调”。对于王阳明一派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的言说,他也很不以为然。
《传习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
花树问日:“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
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
相关?”
先生云:“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
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
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
尔的心外。”
张学良从生活实际出发,认为这种说法毫无道理。他说:
因我心不动,可是风和幡仍在动。风动,幡动,如我心不动,则与我无关。
我不看花,花仍在独立开放,可是我不来看,花与我何关?
不过,张学良并不“因人废言”,也不“因言废人”。王阳明的学说,他不表赞同;但对其为人还是很欣赏的。《明史》中说,王阳明“以直节著”,刚毅正直,由于仗义执言,忤犯了大太监刘瑾不算,还触怒了至高无上的正德皇帝,结果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和王阳明有情感互通之处。在龙场驿,他就住在阳明祠正殿旁的石厢房里。每次出门都能看到祠门两侧的石刻对联:
三栽栖迟,洞古山深含至乐;
一宵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
对于这里的“至乐”和“全才”,他渐有体悟,心为所动。
王阳明遭贬之后,仓皇离京南下,刘瑾曾委派爪牙尾随在他的后面,准备暗中加以谋害。被他及时察觉,遂巧施脱身之计,把衣衫和鞋袜丢在钱塘江边,并附绝命诗一首,然后,迅即搭乘商船急驶舟山。谁知,这场惊险刚刚躲过,便又遭遇到意外的更大波折,海上突然刮起飓风,商船剧烈地颠簸,生命危在旦夕。他“神明愈定,智虑无疑”,镇静自若,处变不惊,从容写就了一首题为《泛海》的七言绝句: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孤舟一叶,闯荡汪洋,险则险矣;他却视同浮云掠过太空,安危、祸福完全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执锡杖,足踏罡风,乘着万里洪涛,飘摇自在,任意邀游。思通万里,胸开三界,诗中充满了禅机理趣。即使是面对谪戍荒边的苦难生涯,他也绝不心灰气馁,而是泰然处之,从容应对,终日不改其乐。这对于同样处在患难境遇中的张学良,未始不是有力的现身说法。而王阳明“文经武纬”的“全才”,更为他所心仪。《明史》本传中记载:“所将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数十年巨寇,远近惊为神。”这也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这个时期的张学良,还满怀着热切的渴望,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施展他的宏伟抱负,驰骋抗日疆场,得偿杀敌报国的夙愿。
三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读史,面对的是古人,可是,读着读着,却也常常能够照见自己。在读明史过程中,张学良时常出现这种感觉。这里首先要提到杨升庵。
杨升庵小王阳明十六岁,他们属于同时代人。但其学术思想、政治观点有很大的歧异。他曾批评王阳明的“心学”虚言无实,“使人领会于涉茫恍惚之间而不可捉摸”。如果说到相通之处,倒是王、杨二人具有类似的刚直性格和惨痛遭遇。两人都因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而遭到贬谪、流放,又都在辽远的边陲,一为贵州,一为云南。当然,就苦难程度来说,杨升庵要大大超过王阳明,他活了七十二岁,竟有一半时间是在蛮荒谪戍中度过的。昔日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华富贵,瞬间化为乌有,由权力的巅峰跌入幽暗的谷底。这种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对于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在读史过程中,张学良又发现:原来,王阳明与杨升庵遭贬之时,都是三十七岁。三十七岁!!!这回他可大为惊骇了:“我不也是三十七岁遭到拘禁的吗?”——三个人相隔了四百年。竟会有这样的巧合!
不仅如此。他和杨升庵,都是出身官宦之家,都属豪门公子;都是少年得志,一为三军统帅,一为文场状元;遭贬之前,都曾大红大紫,名震神州;都是因为开罪于一个最高独裁者,而遭到残酷报复,终身监禁……
杨升庵的父亲官运亨通,历仕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当了十八年宰辅。他自己二十四岁中了状元,而后,任翰林院修撰和经筵讲官达十二年之久。早期仕途上,飞黄腾达,春风得意。后来,明武宗纵欲亡身,没有子嗣,遵照《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之礼,由同辈庶兄弟继承大统,是为世宗嘉靖皇帝。古礼:“为人后者为人子。”非嫡系之宗藩入继大统,就成了前任君主之后嗣,不再为亲生父之子。而嘉靖皇帝为了提高本宗族地位,要否定这种礼制,追尊其生父为兴献皇帝。这样,就在朝廷内部引起了“承认皇统”还是“尊奉家系”的所谓“议大礼”的激烈纷争。杨升庵心骄气盛,直接站在皇帝的对立面,坚持要皇帝以武宗之父孝宗为父考,而称其生父兴献王为叔父;并集众请愿,慷慨陈词:“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嗣复联结群臣,撞撼宫门,大哭大闹,声彻殿廷。因而重重地激怒了嘉靖皇帝。十天内,两施杖刑,死而复苏之后,又把他流放到云南永昌卫,永远充军。嘉靖皇帝在位长达四十五年,这样,杨升庵一直到死也未能回朝任职。直到新的皇帝登极,大赦获罪诸臣,他才复职,无奈已经做鬼七年之久了。这使人联想到张学良。蒋介石弥留之际,还叮嘱儿子:“不能放虎。”结果,直到蒋经国也撒手西去了,张学良仍然没有活动自由。
当然,若从他们二人“获罪”的根由来考究,我们就会发现其间的天壤之别。论价值,一者重于泰山,一者轻如鸿毛。张学良激于民族大义,同杨虎城一起,毅然发动了“西安事变”,逼迫蒋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击日本侵略者,以个人失去半个多世纪的人身自由为代价,换来了国内的和平和全民族奋起抗日救国的新局面,结束了十年内战,“影响了一个大国的整个历史走向”(国外历史学家评语)。而杨升庵为之拼死相争的又是什么呢?无非是“皇父”、“皇叔”,“继统”、“继嗣”一类礼仪,犯得上去为它撼门痛哭,受杖殆毙,横遭几十年的流放,断送后半生的前途吗?
半个世纪之后,张学良接受中外记者采访时,有人问他“如何看待过去那段历史”,张学良镇定而平静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还会做西安事变之事。”英雄无悔,始终如一,从而进一步成就了这位“千古功臣”的伟大,使他为自己的壮丽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们不妨设问:如果杨升庵同样遇上这种场合,那么,他在回首前尘时,也会这样坦然面对,无怨无悔吗?
无须后世的论者,就是他自己,数十年后,当他以淡泊的心境回首往事时,恐怕也能够悟解,那场闹翻了天的所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大礼议”,不过是“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实在是堪笑亦堪怜的。——这,与其说是痛彻骨髓般的悔恨交织,莫如说是一番彻悟,一份迟到的清醒。
杨升庵晚年写过一部《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上起鸿蒙初辟之时,下至元代,共分十部分,以弹词形式演绎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历史。其中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是一首《临江仙》。清初,评点《三国演义》的毛氏父子,将它移入这部名著的卷首。结果,许多人误以为它出自罗贯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