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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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亮,我们都说着这样的昏话。她抱住我,说:‘我是你的人了。’她又流出了泪水。
“我下了楼,回到房间。窗子已经白了。山脚下宿舍楼里的人早已起床,他们在自己开垦的地上种菜饮水。我看见他们的身影了。今天对我很特别,对他们却平常。他们的日子都是重复的,不断复印的。
“我躺在床上,我反正还在停课期间,我可以再睡上一觉。但是我睡不着。一切像在梦中。我刚才是经历了梦游吗?我心理上对后果其实一直没有充分的准备。它太沉重了。我要要她,要娶她,要跟她在这山窝子里头过一辈子,我考虑过吗?我的心能够永远地停泊在一个地方吗?我还如此年轻,未来那么辽阔,像一把巨大的扇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咧。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太狂烈了?太不计后果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我脑子里一片混沌。那是我的初夜,也是她的初夜,就这么刷的一下子过去了。我还来不及咀嚼,来不及品尝,刷地就过去了。多么可笑。青春啊老兄,这就是青春。
“我回想起我们在床上说的话。有些还记得,有些就迅速忘记了。我记得死死的是她要我要她。她说她是我的人了。我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现在我肩膀正一阵一阵地锐痛。孟浪,这就是孟浪。它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还想不想听下去,老兄?”
当然。当然。
他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幻出了当时的场景。我有过这样类似的经验吗?很多男人我相信都有过。但是只有他记住了。往事显得那么尖锐,带来了打击的力量。但我作为听者,冥想中的旁观者,我只是唤起了经验的共鸣。我等待下文,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精彩,在于后果。
他喝了很多啤酒。喝酒使他兴奋,也使他饶舌。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晓得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一次青春的发泄,我要承担可怕的后果。我能够承担吗?如果不能承担,我将怎么办?
“我最后选择的是逃避。这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的流浪生涯都与这件事有关。但我有时也想,没有这件事,难道我就会在那个地方安分守己吗?我想也不会。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我都会出走。因为更为重大的事情是我内心的郁闷。只有外面的世界,只有未来,才能吸引我、诱惑我、使我兴奋。这样看来,这件事也只是我内心的事件的一种外化表现。没有它,也会通过别的事情爆发出来。总之,那样的青春期,真是太压抑了。
“……我和她的秘密很快就暴露了出来。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我们的表情泄露了一切。尤其是眼神。朱小瑛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就像太阳下的珍珠。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眼神,就像我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
“老兄,你不要这么样看我。我确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想占有朱小瑛,想跟她上床,想夺得她的处女之身,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我就是这么骚动,又这么幼稚。很矛盾是吗老兄?青春就是矛盾,就是你什么都是一桶粥。只有直觉和冲动引导我们向前乱窜。青春就是一条不太清楚方向的狗。
“我要向你补充介绍一下小朱老师。她是那种不漂亮也不丑的姑娘。和我那年到你们长沙,看到腊味店的湘妹子来比,她当然逊色得多。但是在那样的山区,在那样的环境,在一切都很粗糙的现实中,她仍然是一朵鲜花。而且她非常丰满。她有匀称的身材,胸部突出,屁股浑圆,让人想入非非。她不太爱多讲话,只喜欢低头打毛衣。她专注的时候神情很动人。她还很善良,对学生们非常和善。我承认,在很多个夜晚,我是想着她入睡的。我想着她,偶尔还手淫。有时候我甚至冲动地想,得到她,并且娶她为妻。头脑发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并不像事后她骂我的那样,我是个流氓。我得到她,只是提前预支我的快乐。因为她在我那一瞬的人生目标里,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
“但是我仍然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我误以为我是爱上了她。我肯定也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何况我还说了那样多海誓山盟的话。在那个晚上,在得到她的身体的那个时刻,那个有米黄色裤子和通红的血迹的深夜里,我确实说过了那些令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汗颜的话。
“我和她一起快速地堕入了深渊。
“……同事们都看出名堂来了。太多的细节和眼风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无法做到自然,做到若无其事。在同一间大办公室,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的改变,是很快就会让别人察觉的。人们开始说一些充满了潜台词的话。人们开始面露一切都明白的坏坏的笑意。人们开始对我喊:‘小彭,去帮小朱老师提水啊。她一个人提水上楼,多辛苦啊。’人们也对小朱老师喊:‘你看小彭老师的衣服多脏啊,不帮他洗洗吗?’人们用这种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位不要装了。
“不要装了,装不下去了。我们干脆合在一起吃饭了。晚上,我就在九点钟以后上楼去睡。那年月,我身体真有本钱。我每个晚上都来那么两三下。她高兴,她要,她快乐得浑身发抖。
我们越是疯狂,越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们对对方产生了巨大的幻觉。
“我们在一起,在床上,不断地做爱,忘乎所以。这件事让我们沉醉不已。我们好像要把这一生都挥霍掉。趁早,趁现在,统统都花光。是不是我已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呢?
“未婚同居,你晓得,在那个年头是绝对不允许的,是悖德的,尤其在我们那样的封闭落后的山区。那是要命的。所以每天天不亮我就要悄悄地下楼来。我只是和小朱老师一起吃饭。我们吃学校的食堂,有时候也自己烧一点肉吃。小朱老师很会烧肉。我们买了一个煤油炉,就在她的房间里烧肉吃。很快,她的天花板就被熏黑了,还有墙角和蚊帐。
“就这样,我的停课期满了。我又开始上课了。在我受处分的期间,那些捣蛋的孩子又放肆起来。没有人能弹压他们。他们又开始拿毛竹棍棍捅茅坑里的屁股。经常捅得茅坑里鬼哭狼嚎。那时候,我在接受处分。我懒得管他们。现在我又复课了,我肩膀上重新有了教师的责任了。于是在我们学校的后山坡上,就又不断上演着精彩的喜剧:我拿着竹竿,满山追打着那些小恶棍们。我追上去,把他们掀翻在地,挥动竹竿抽打他们。竹竿在空气里刷刷地响。我的同事们说,他们在办公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我完全像一个暴徒。但是他们肯定地说,这个秩序混乱的学校一定需要个把像我这样的暴徒。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我是如何样来追赶他们的。我奔跑,树丛和竹丛像绿色的风一样从我耳旁猛烈地吹过。我跑得真快。我的腿很长。我把手中的竹竿舞得呼呼的响。我叫着,他们也叫着。学校的后山坡上都是这叫声子弹样地射来射去。我记得那些小恶棍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动着惧怕的光芒。他们绊倒在地上,手护住脑袋,尖叫着‘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用力地抽打。把他们打得翻来滚去。他们的衣裳上沾满了落叶和泥土。他们尖叫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但是我晓得,只要我不管事,他们第二天就会照样地敢,照样地胡作非为。他们都是些小衙内。他们什么都不怕,除了我的竹竿和愤怒。”
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啤酒。咂咂嘴,又开始讲起来:
“一方面,我突然拥有了一个女人,我在她身上获得了绝对的肉体的快乐;另一方面,我仍然过着暴怒的生活。什么事都让我压抑、生气、愤慨。我既快活、又充满忍耐地过着每一天。这段时期,我写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诗篇。我写得最好的诗歌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这是我的黄金时期。灵感和语言朝我涌来,常常是诗被催成墨未浓。我好像只要完成匆匆忙忙的记录就可以了。我的写作如有神助。我根本无须绞尽脑汁,一切都向我的笔端奔涌而来。那时候,我感觉我是写诗的天才。我傲视群雄,我自认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我这样的诗人。我进入到诗歌写作,就忘记了一切。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个短暂的时期是忘我的。这段时期他只被上帝支配,他的手和他的心。
“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课一样,很快就要过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这个直觉。所以我们加紧时间做爱。我相信她并没有这样的预感。她陶醉不已。她以为她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她的生活朝着一个方向一泻而去。我们做爱。性的快乐大于生活本身,性的快乐屏蔽了其他一切。我们翻江倒海,体味着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欢。她的眼瞳里闪出了电光。她喜悦得流出了热泪。她跟我说我们要一辈子都是这样。一辈子。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除了诗歌,没有什么事情我是拿一辈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头朝我肩上靠拢时我就心惊胆战。那一次她咬得太深了,留下了永远的牙痕。我现在都可以拿给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这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证明我的不计后果的孟浪。
“我上过大学,她念过师专,但我们都是无知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问我,不会有事吧?我说:不会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发虚。我们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萨保佑。但愿我们不会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样的年头,那样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们真是要倒大霉了。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个什么安全期。但我们管他娘的。我们沉浸在肉体的交欢中。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有一道黑色的闪电。不祥之感会在一瞬之间将我的快乐淹没。我内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件事情会要到来。于是我的快乐里掺杂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诗人的直感都是准确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小酒吧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没有留意这些人。他们与我无关,与今夜无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的类似经历。我们都年轻过。没有什么快乐是单纯的快乐。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始终尴尬的生活。当然,人们并不因此而停止寻欢作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秋天是收获果实的时节,它同样使我们收获了恐慌和忧烦。
“那天上午,小朱老师请了假到县城的医院去做检查。因为她的月经推迟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来。她对我说,她担心是有了。她说得极简洁,而且毫不犹疑,让我一瞬之间感到无比沉重。我们又等待了好几天,仍然没来。我们商量,还是到县城里去做检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她说你上课,我一个人去。她好像突然一下变得很坚定,无所畏惧。那天清晨,她没吃早饭就去了县城。她是下午回来的。我远远地看见她回来了,我走出办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话,径直上了楼。我追上去,把房门带上,紧张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看着我,神情异样地看着我,目光闪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有了。
“我记得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要说没有思想准备是不确切的。没有预感也不确切。但它终于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