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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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什么生活呢你?”我问他。
“靠永远用不完的激情。”他说完一笑,差点儿喷出酒来。然后又说:“玩笑玩笑。我也不清楚我是靠什么来生活。”
果然是阵雨。雨点小了下来。我从窗子里看到这栋大楼里有人踮起脚尖跑到了大街上。对面街口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下过了雨,那五颜六色的灯亮得很清新,也亮得很童话。小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
“我不清楚。”他重复地说,“一点都不清楚。”
我望着他,琢磨他的生活。他不像一个幸福的人,也不像一个不幸的人。他也许介乎两者之间。我琢磨不透。我承认我对人的判断力不怎么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小李的短信:
我在餐厅里看见你了。你和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在一起。你们好像不是在谈业务。
我还是望了望餐厅。雨停了之后人散去很多。服务员在忙着收拾桌上的盘子和纸杯。很多盘子上还有一半的食物,纸杯里也有没喝完的橙汁或可乐。小李在哪里呢?
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尽可能装作有礼貌的模样说:“先生,请你们快一点用餐好不好。我们要下班了。”
后来我们换了一个地方。我们沿着马路这边朝前走,来到一家小酒吧。雨后都会飘着一种接近奶茶的气味。我们走进去,继续喝啤酒。这时候人还不多。背景音乐中的钢琴取代了雨声。小酒吧显出从容的静。人影在半明半昧之中。
他继续喝着啤酒,朝我笑,却不大朝窗外张望。他疲倦的脸上有种终于找到了旅馆和一张宽大的床的满足神情。
哑马的出现,召唤了我的记忆。我和他穿越时间的隧道,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岁月。那时候,诗人们就是这样喝啤酒的。就是这样到处流浪,寻找同志和知音,喝酒,聊天,谈论诗歌和女人。满面红光,意气飞扬,然后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想听听他的经历。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一个诗人的人生经历。我试着把话题朝这方面引,不断地询问他。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他为什么变化那么小?我指的不是他的容颜。他和我一样在时间中老去,而且他比我更被时间摧毁得厉害。我指的是他的生存状态。他还是那么潦倒,但看上去他对生活还是那么容易满足。在生活的摇摇晃晃的钢丝上,他是怎样获得他的平衡的?
在喝了很多的啤酒之后,他说了很多的话。当然这些话是为了回答我的疑惑。小酒吧里人越来越多,但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有啤酒和回忆,其他的都不存在,都消弭于无形。
这么些年来,哑马过着一种与我和大多数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也相信这种生活只能属于他。别人无法复制,也无必要复制。他的生活透着一股子你没闻到过的气息,就像你走入了一片神秘的林子;而且具有奇特的蛊惑力。这之后的好些天里,我脑子里都浮着他向我描述的那些生活场景和细节,浮着生命的顽强的活力和某种让人心动的快感。人都是这样的怪物,你对于你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总是充满向往。你甚至想体味一种你从来没有过的日子,哪怕这种日子充满了艰辛、苦难和其他一些让人不大痛快的东西。
我想我还是应当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也许这样能使我再一次地凭着几近萎缩的想象进入到他的传奇。让我和他经历一个诗人曾经有过的困顿、潦倒、惊惧和快活,经历和我的庸常生活不一样的生活。
那里面的真实或许是我们没有的。
他手握一支百威啤酒,眼角有一点浑浊的眼屎,朝我说了以下的话:
“……你老兄晓得我大学毕业是分在一个县中学教书。其实我们的中学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我们那中学在县里是重点中学。县里的头头们都把成绩不好而又调皮捣蛋的孩子送到我们中学来念书。我们的学生一律寄宿。老师也都住在学校里。
“我们的高考升学率不低。但是我们的学校是个马蜂窝。尤其那些县城里的干部老爷的子弟非常操蛋。他们都很聪明,却是害群之马。我的日常工作除了教语文,就是管教他们。不好管啊老兄。你压不住他们,你自己就会成为他们层出不穷的恶作剧的受害者。我们教研组的老汤就成了这样的可怜虫。他们在他的饭盆里撒尿,在他的抽屉里放毛毛虫和癞头蛤蟆。他们在他背过身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朝他的后脑壳投黄泥团。
“只有我能管住他们。不容易啊老兄。
“老汤那么强壮的一个中年男人,他比教体育的小陈老师都强壮。他都害怕了,退缩了。他甚至打报告要求调动工作,宁愿调到更远的乡村学校。所以莫说是女教师了。她们整日胆战心惊的。她们希望这些顽劣的孩子们早点毕业。其实她们想错了。调皮捣蛋的家伙从来都不缺少,一茬接一茬,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割了又长。他们无穷无尽,形成传统。
“她们躲避不了。”
他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间。可能在里面洗了一把脸。眼角的眼屎不见了。接着又开始喝啤酒,接着又开始谈他自己的生活。
“……我讲一个他们如何顽皮的例子给你老兄听吧。学校的厕所,我们那里叫茅坑。在教学楼后面的坡上。就像你们湘西的吊脚楼。人在上头拉屎,你钻到下面可以望到白生生的屁股。女老师和女同学都不敢在那样的茅坑里解手。她们害怕被那些调皮男学生偷窥。但是他们的乐趣不止于偷窥。他们更厉害。他们从后面山上砍来毛竹,削得尖尖的,从下头捅那些蹲着的屁股。捅得学校里一天到晚有人尖叫。校医务室最日常的工作就是拿红药水涂那些鲜血直流的大大小小的白屁股。厉害吧老兄,这些小家伙们。老汤就受过这样的伤。
“什么叫鸡犬不宁?这就叫鸡犬不宁啊老兄。
“在我们的教研组一张破门后面,我一直放置了一支竹竿。它就是我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捣蛋鬼的。我坐在办公桌上备课或者看作业,听到后面茅坑那边发出惨烈的尖叫,我就立即起身,在门后面迅速拿出竹竿,冲过去追那些捅屁股的家伙。我追得他们在后山上满山跑。我的腿长,跑得快,要是叫我追上了,好家伙,你看我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我下手很重。而且我打人时的模样大概很可怕。这是那些老师们事后向我形容的。他们说我打人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斯文,完全像个暴徒。这可能就是那些捣蛋鬼们之所以害怕我的原因。他们从来不敢报复我。他们看见我转头就跑。我是我们那所中学里唯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人。只有我能代表我们学校的秩序和尊严。我是专门打鬼的钟馗。
“有一回我把一个捣蛋鬼打伤了。当然竹竿打不伤。我是拿皮鞋把他踢伤的。他的爹,县财政局的一个副局长,来找我的麻烦了。他要我赔医药费,而且要学校开除我。如果学校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就告到县教育局去。总之,他欲除我而后快。我们学校的头儿吓坏了,怕上头的官,尤其怕上头的财神爷,就答应给我重大处分,并且让我停课一学期。副局长这才罢休。但是学校的老师却联名写信,说如果让我停课,他们就集体罢课。头儿也吓坏了,怕下头的人造反。左右为难。老师们在联名信中历数了那些调皮学生的罪状,歌颂我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受到打击,那学校里的歪风邪气就没人能制止得了。他们也没有办法正常教学和生活。他们甚至连茅坑也不敢上了。这个学校还像个学校吗?
“妥协。老兄,妥协是当头的看家本领。校长取了中间值。重大处分就免了,改为重大警告。停课由原来的一个学期缩短为两个月。这样的话上下两头都有了交代。
“这就是我分到那个学校的第二个学期遇到的事。
“老兄啊,你晓得追上那些捣蛋鬼并且狠狠地揍他们多么有快感吗?我真的下得了手。我把他们不做人打。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有这么狠。你晓得,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是孱弱的。我这么瘦,风一吹好像都能吹走。但是打起人来我却有股子疯狂劲。我怀疑我人格里隐藏着暴力的倾向。那不是打人,那是一种发泄。我说不出由来的发泄。我身体里潜藏了一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火般的情绪。一旦触发,就可怕地迸射出来。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危险的家伙。我是这么想的,老兄。”
我又叫来了几支小瓶的青岛啤酒。哑马说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他愿意多跟我聊聊。我们的晚餐没吃好。我叫来了几碟冷盘。他把五个指头抓了抓,好像刚刚打完了一场恶架。但他的面目却没有凶相。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时时示弱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和怜悯。“我怎么老是撒尿?你还没有起过身啦老兄。”他又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坐下,和我探讨他是不是有点肾亏。我笑着,等待着,等他继续他刚才的话题。
马上,他又接上了他的话头。
“我现在,今天,当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气。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社会边缘的人。不是自我选择的,而是被社会抛弃的。我想这可能就是诗人的命运。诗人说到底,我是指真正的诗人,立场上都有点作对社会。这是本能。不是的吗?你不这样认为吗老兄?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的就是对这个社会的情绪。反叛的情绪,对抗的情绪,找准机会就敲一棒子的情绪。这就是我为什么有时候显得那么狠的缘由。我现在你也晓得了我为什么要那样凶地揍那些县里的头头的孩子。但在当时我是不明白的。我只觉得我那时的情绪很危险。我害怕我会过失杀人。我每次狠狠地揍完了那些捣蛋的孩子之后我都感到害怕和后悔。但是他们一捣蛋,我又拿起竹竿冲上去了。我那时只清楚一点,我身上有种无法控制的野性。”
他斜斜地望了一眼小酒吧。人影憧憧。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从前的生活,他的情绪和他的诗意。
“停课两个月,对我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的同事们为我不平,我倒觉得反而很轻松。这段时间我可以休息一下,借此还可以写诗。我要写一组《南方的天空》。我果然写了,后来陆续发表。总共三十首。你可能读到了其中的一些,老兄。那时候,诗歌是我的愤怒的火山口。我相信你会感受到,我的那些诗行都具有岩浆般的热度。我的诗是对我自己的内心的倾听和表达。人在青年时代都有一段时间需要发泄内心里日益膨胀的东西。这东西要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慢慢看清楚。
“那时候,我的力比多分泌得太旺盛了。当然现在我也是如此。这就是现在我仍能坚持写诗和生活的一种动力。
“我住在教学楼尽头的一间小木板屋里。原来是给体育组放杂物的地方。只有一个窗子,抬头望得见起起伏伏的群山。山上的天空很蓝,常常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绵羊一样白的云朵就停泊在那上头。我坐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透过窗子望出去,心情总是很好,而且总是让我充满想象。那段时间我的诗歌写得真好。尽管我现在写诗的技巧更成熟,却怎么也写不出那段时间那样的好诗来。一切都是率性的、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