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罗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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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怎么深居简出不愿招摇,也依然还是有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好在他本人并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就算听到什么也会充耳不闻,看到什么也会视而不见。他出门的时候,总是沿着路边,低着头,像犯了什么重罪似的,逶迤着前行。宋晓君曾经与他打过两次照面。那老人的眼神很犀利,在宋晓君的脸上停留了几句话的时间,然后黯然地退去。
宋晓君小的时候很怕这老头。奶奶要吓唬他便说:“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后楼老中医家里去,让他把你吃掉。”像这样的威吓对宋晓君或是周遭住着的一群孩子都很管用,他们多多少少都对这男不男女不女深藏浅出的“老妖怪”心存忌惮。
随着时间的推移,幼年的记忆逐渐淡去。这两年几乎看不到老中医的身影了,他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得太久,差不多已经听不到有什么人再去谈论关于他的事情了。
然而忽然之间他就死了。
宋晓君问:“生什么病死的?”
“上吊死的。”林家小妹妹睁大眼睛故意掐低了嗓音说道。
“上吊?”宋晓君像是被这两个字扎了一下,反问了一遍。
耳听着小姑娘的爸爸在走廊里喊:“死哪里去了?一会儿工夫不见又野出去了!”
小女孩忙对着外边嚷:“你别乱喊乱叫的,我哪是到外面去了,正在宋姐姐家问功课呢。”随即转过头对着宋晓君吐了吐舌头,说道:“天天像防贼一样看着我,迟早有一天非得被他逼死不可。哥哥,不跟你多说了,我先回家去了。”
宋晓君“哦”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掩上房门。
没有人去关心老中医死的时候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他的大半生对于别人就像是一堆谜,而这最后一个谜团也夹缠在人们的唾沫口水之间,和他的生命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终归有一天他会被所有的人忘记,就像是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姐姐回来了。宋晓君没有留心。
上吊死的。没梁没橼的城里公房,吊在哪里呢?
宋婷婷开始忙活烧饭的事情,走进走出,手里脚下一刻不停。
宋晓君慢慢整理好桌子上的书本。一边想着和苏洋的最后一次见面,一边又想着后楼死了的老中医。忽然他把理好的书包往床上一扔,冲到厨房,拉着宋婷婷说:“姐姐,后楼的老中医死掉了。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姐姐展了展睫毛,没明白怎么回事:“看什么东西?谁死了?”
宋婷婷的问题还在油烟蒸腾里打转,宋晓君已经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这个小孩真是疯掉了。整天不晓得想些什么。”
后楼下空地上围了许多人,仰望指点着,把死了的人再细数一遍功过得失。那些险些被忘记的旧事又一次被重提起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宋晓君三步两步蹭了进去,然后站定。
“死了的人呢?”他随口问一个专心说讲的老阿婆。
老阿婆不回头,仍凭空望着二楼说:“早被运走了。”
“你刚才见到了?”
“是啊。黑不溜湫的一条。喏……”老阿婆仰起下巴指道:“就是以前这老头子在阳台上老是挂风鳗的那个大铁钩子上边。远远看着像条大鱼,近看了才晓得是个死人。”
这时议论纷纷的闲杂邻里也参与了进来,宋晓君站在边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
“清明节呀,没办法,被冤鬼锁走了。”
“以前生活不检点,报应总会来的。还是太太平平作人好。”
“他家不是养了一只猫吗?现在人一死,连猫也不见了,真是世态炎凉呵。”
“听说家里连一个靠得住的亲戚都没有,他的后事谁来操办呢?”
“反正来来去去他也就一个人,也用不着开什么追悼会的。他是个医生,死了以后身体也不用烧掉,说不定就直接送去捐给国家做实验了。这样的人,死了倒可以做做贡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修修来世吧。”
所有的讲话都是唏唏唆唆交头接耳的。
空气里聚集了太多暴戾之气。婆婆妈妈挤成一堆,你吸着我呼出的空气,我又吃进他哈出的气体。宋晓君无心再细听下去,于是转身回到家里。
姐姐刚挂上电话。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碗箸,只等着开饭。
吃晚饭的时候,宋晓君埋头大嚼。宋婷婷冷不丁开口说道:“好久没见你那个同学苏洋了,怎么不叫他到家里来玩呢?”
宋晓君一阵猛扒,吃了好几口白米饭,说:“人家很忙的。”
“那五一放假了让他来玩吧。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
宋晓君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也不晓得是答应着“嗯”,还是生气的“哼”。
一个星期前,苏洋约宋晓君出来有话要说。宋晓君不知道是什么事,于是心里边不免暗自揣测。
等见了面,两个人 互望了一眼,便同时把头低了下去,满脸都是尴尬的神情。宋晓君打点出十足精神,准备听苏洋要说些什么。
街对面的路灯下,有个新丧的孀妇带着孩子正焚烧死人的衣服。气氛有点压抑,漫天的烟灰像是呼之欲出的心事,飘满整个空间。
苏洋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种事情了。”
宋晓君心里头咯噔一跳,没想到劈头盖脸上来的第一句竟是这个话,他脸上仍然故作平静,牙齿险险地咬着下唇。
苏洋酝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认识有一年多了。从我刚刚转学来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很好。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宋晓君抬起头死死地看着苏洋。他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收尾的地方有一颗淡淡的黑痣。
苏洋躲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继续说:“可我们都是男孩子。我们不可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可以一起看书、一起复习功课,我们可以在一起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是上次那件事以后不可以再做了。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希望只是玩笑开过了头,一场误会,没有其他什么意思。”
宋晓君听出苏洋吞吞吐吐的背后,心底也在暗暗发虚。可是究竟在心虚些什么,宋晓君已经不想去辨听了。还能说什么呢?光是这两句话已经把他呛得够难受了。宋晓君低下脑袋,肚子里千回百转要讲的话挤成一堆,嘴上却是咬死了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呼吸的声音全压在了嗓子眼里。空气干得几乎都能看到裂纹了。
苏洋最后说了一句:“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接着两个人便默默地踏着回家的路,一前一后,一声不吭。
路灯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死死地拽着,眼看就要被生生拉断了。道路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涌来,不知哪条通向归途,又或者是走任何一条路,结果都会是同一个地方。
宋晓君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那一晚,这一晚,他都没有睡,心像是浸在了水里,起起浮浮找不着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眼睛一闭上就幻想起了吊在大铁钩上的尸体。轻得连一点分量都没有,随风不停地摆动。
“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姐姐睡在身边,已经隐隐听到细细的鼾声。宋晓君的眼睛盯着黑夜里的某一个点。
不睡,这一天就不会过去。
第二章
(二)
上海的市中心有一处地界叫人民广场。它是一圈半圆形的绿化场地,中央的位置是一座沉稳内敛的博物馆,四周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这是一片不小的领地,夹杂在其间有许多数也数不清的故事。
隔着一条宽广的大马路,另半边是一个封闭的公园,叫做人民公园。原本两边的圆弧合在一起是旧上海的跑马厅。在这里上演过不少纸醉金迷又复惨败破落的往事。一番乾坤轮转之后,资本主义的声色场所落在了人民政权的手里,成了大众娱乐休闲的观光场地。
人民广场造得十分大气,起伏的走道有宽阔的台阶,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成片的青草绿地和高低错落的乔木花丛。白天的时候场地上会有肥胖的鸽子往返嬉戏,供游人玩耍, 阳光洒落在这里的时候,恍惚给人幸福安详的错觉。
夜晚来临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致。周边街道的灯光亮起,华光流离之中,人民广场的绿意就暗淡了下去。原本明朗的草木在夜色里变得躲躲闪闪,加上周围异彩纷呈的高层建筑掩映,益发衬出这里的幽静黯然。
灯光阑珊处流连着一群异样的身影。他们或坐或蹲,或徘徊左右,或踌躇前后,神情面貌全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悠悠地散着暗香。躲在灯光无法照射的角落,他们像是群走失灵魂的躯壳一般彷徨无措。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格外地锐利,像是一把把抹了油光的刀子,划开黑色,穿透暧昧难辨的脸孔,直勾勾地射出来,四下打探,寻找自己的猎物。
他们是一群特殊的猎人,自己同时也充当猎物,摆弄着姿态,等待别人投来勾留的目光。
人民广场是上海“同志”圈里有名的一个渔场。只要夜间天气不太恶劣的情况下这里总是人丁兴旺。有不少MB的帮派组织在这里有自己的据点,由一到两个为首的老大带领着,招揽客人,恣意玩乐。
然而这些毕竟是户外的野客,在情在理到底不入流。
宋晓君跑跑停停一阵急奔,终于在人民广场的一块花坛边歇住了脚步。
不远处有个人正歪着脖子,半截下巴缩在领口里,手上燃着一枝香烟,橙红色的烟头小心翼翼地闪烁着。
回想刚才,空荡荡的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姐姐出门给学生补课。实在无聊。宋晓君一通电话打到苏洋的家里。他已经睡了。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宋晓君咬了咬牙。空气里飘散着躁动的情绪。
耳听得窗外不知哪里传来了狗叫的声音,这吠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没有可以捉摸的来源,倒像是随着暮色一同降临人间的伴奏。
宋晓君左手缩撑着套上手表,右手拔根拉起跑鞋,关上日光灯,拿好钥匙,锁上大门,出去走走。
四月天,夜间还有几分凉意,他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不分东南西北,乱跑乱晃。
不一会儿来到了人民广场的花坛。转了几圈,停住脚步,匀了匀呼吸。这里的空气很干净,有植物散发的清香,草地和泥土的气息在黑夜里也变得更加沁心。
蹭过来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人,看了宋晓君一眼。走过去,又走了回来。
问道:“小弟弟,现在几点了?”
宋晓君抬腕一看:“八点差七分。”
那男人没有走开,继续盯着宋晓君,神色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欲念。宋晓君站在花坛边,深深呼了一口空气,左望一眼,右看一眼,回过头,只见那男人还站在原地,不由地心头一颤。这是要干吗?
那男人冲他微微一笑。宋晓君尴尬地对他也笑了笑,干咳一声,忙忙走开。
走出十米开外,回头一觑,那男人仍在对着他微笑,不禁害怕起来,加紧了两步,逃离这个地方。
跑了一阵,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快到家的时候,远远望见窗户里透出灯光。姐姐已经回来了。
踏入家门。姐姐正低头整理衣衫,看见弟弟进门,便问:“这么晚到哪里去了?”
宋晓君换上拖鞋,褪下手表,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意装作没听见姐姐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