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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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贼眉溜眼的,梳着老高的飞机头,穿着一件惹眼的红衬衫,
哄着他叫爸爸。他从爸爸自外国寄回的相片上,看过爸爸是什么样子。爸爸穿着西
服,打着领带,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会乱吵乱叫的好人。跟
那穿红衬衫的男人,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一开口就像要打架似的样子可不一
样。他明明知道穿红衬衫的男人不是他爸爸,自然就不叫。
“这孩子是混种,那种人家不会养出好东西来。”因为他不肯叫爸爸,穿红衬
衫的男人就气呼呼的对他妈妈说。
“别骂他吧!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啊!我可怜的小宝宝。”妈妈抱住他哭了。
妈妈的眼泪是热的,怀抱也是热的。
慰祖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推开椅子就要往外跑。他刚一起步,就被孟老
师拦腰胞住。
“慰祖,别跑,老师带着你一起去。”孟老师的老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一点也
不像平常那样笑眯眯的了。
当孟老师牵着他的手,走到两个院子之间的月洞门时,祖母已先在那里。她穿
着墨绿色织锦缎拾袍的矮小身材,挺直僵硬得像似钢铁做的。
“不必跟他们吵,他们不过是要钱,给钱得了。……”祖母板着脸对老丁吩咐。
一转眼见孟老师带着他来了,立刻不高兴的道:“孟老师不带着慰祖在书房里念书,
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和孟老对望了一眼,两人只好转身回到书房去。在转身的刹那,他远远的看
到老丁和他母亲,还有那个穿着红衬衫,引诱着他要他叫爸爸的男人,正在往外走。
他和孟老师回到书房,两人都找不出话说,菊花也画不下去了。隔了许久,还
是他先开口:
“孟老师,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妈妈没死,她活着的。”
“是啊!她没有死。可是啊,可怜的孩子,这情况比她真死了还糟啊!唉唉,
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呀!”孟老师抚摸着慰祖的头,唉声叹气的。
“孟老师,我想妈妈,我想跟妈妈在一起。”慰祖瞪着黑亮的眸子,信任的望
着孟老师。“可是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他叫我叫他爸爸,我才不叫。”
“喔,你想去找妈妈?”
“有点想,可是又怕那个穿红衬衫的人。”
“你爱奶奶?”
“嗯。爱是爱的,可是也怕。不是我一个人怕奶奶,谁都怕奶奶。”
“我看你奶奶是疼你的,就在奶奶跟前做好孩子吧!”孟老师又深深的叹息。
“孟老师,你总跟着我好不好?”慰祖忽然紧紧的抱住孟老师。
“傻孩子。”孟老师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慰祖的背脊。“孟老师是愿意跟着你
的,可是孟老师已经七十出头了,你还不到六岁。”
“不管,不管,就要你跟着我,总跟着我。”他把孟老师抱得更紧了。
“好,好,我跟着你……”孟老师的喉咙里像堵了个什么东西,有点哽咽的说。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们师生算计的那么如意。在说这话的五六天之后,祖母就
来到孟老师的书房,说:
“孟老师,我儿子早就从外国来信,叫我们全到台湾去。我一直也没考虑过这
个问题。北平到底是我们的家,住惯了,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战事愈来愈紧,东
北已经完了,眼看着北平也要不保,我看我们还是离开的好。”祖母坐在太师椅上,
缓慢而清楚的说:“老梁后天就从天津坐海船押行李先到上海,我和老丁、丁妈带
着慰祖下个月坐飞机走,在上海跟老梁会合,一起乘船去台湾。我儿子,慰祖的爸
爸,”祖母指指听得出神的他。“这两天就回国,直接到台北。”
“奶奶,孟老师怎么办?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慰祖急得雇不得祖母的严厉,
抢着问。
“孟老师有自己的家,有女儿有外孙,不会跟我们去台湾。”祖母笑笑,平和
的说,接着又转对孟老师:“孟老师,慰祖这孩子跟你也是有缘,又喜欢跟你学书
学画,要一直能学下去倒是好,可惜战事太紧,我们非走不可了。关于学费,我不
能薄了孟老师。”祖母把手里的一个红信封交到孟老师微微颤抖的手上。“这是五
个月的薪水,孟老师拿着吧!我们下个月才走,还有两三个星期,孟老师可以住到
我们走了再离开。就是孟老师不想离开,打算住在这里也行。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
着,只留老朱夫妇在这里看守。”
“不,我还是到女儿家去住吧!”孟老师哭丧着脸说。
“那也好,我不勉强孟老师。”祖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角挂着一抹客气的笑。
“孟老师,这些天你得把慰祖看好,不要让他出这个院子。”
“我知道,督办夫人。”孟老师站起身恭敬的回答。
他们是在清晨上飞机的。孟老师送到机场。从离开家门到候机室,一直紧紧的
牵着他的手。当祖母说:“给老师行个礼,谢谢老师的教导,说再见吧!”他便一
下子扑到孟老师的身上,抽抽搐搐的哭起来。孟老师两手抚着他的肩,断断续续的
道:“慰祖,不要哭,听老师说……你要好好练画,别偷懒、别荒废,到了台湾给
我来信……”
飞机起飞时,他伸长着颈子向下张望,想再看一眼孟老师那穿着黑色布长袍的
身影。但他只看到房子和树,没看到孟老师。飞机快快的就钻到云里去了。
5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朝岸上观望着。
祖母还是那样子,腰干子挺得笔直,薄嘴闭得绷紧,眼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过
的刀,让人不敢跟她对着。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扫视了一会,隐约的叹了一口气,自
言自语的道:“这地方好像还不错。”
慰祖也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远远的海岸上,一片连绵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
的房子、和眼前波涛起伏的海水,都让他感到新奇,回味无穷。从离开北平那个终
日终年禁铜着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个改观了。在这以前,他从不知道外面的
天地有这么大,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在这个新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大了许
多,长了许多见识。虽然新的天地里没有孟老师,他还是觉得比以往的旧天地好。
听到祖母说这地方不错,他觉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应着道:“奶奶,这地方好,
我喜欢。”
“你会更喜欢的。你不是总想上学去念书吗?在这里你是可以上学的。”祖母
说。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学。”慰祖高兴得声音也提高了。
“别那么大声。奶奶告诉你什么来着?大户人家的孩子,从不会大吵大叫的—
—”祖母说着突然顿住,隔了好一会,才又带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经在岸上
等着我们了。”
“我爸爸在那里?”慰祖紧张的踮起脚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过来搜过去
的找。“哪个人是我爸爸?”
“从这里看,”祖母指着岸上正对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间,那个穿灰西
装戴眼镜的,不是你爸爸吗?”
“噢!那个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
上架着眼镜的人。
慰祖对父亲没有丝毫记忆,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从母亲和老丁夫妇和老梁口中得
来。他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很好看、很清洁、不说粗话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叫人喊声大少爷。气派好、会讲话、待人宽、
又孝顺,你爸爸对你爷爷奶奶都孝顺,从小就听话……”老梁曾不只一次的这么说。
“你爸爸样样好,就是有点没主意,容易上当、受骗。”祖母谈起来,几乎每
次都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第一次看到父亲,慰祖的心情是激动的。
“奶奶,我喜欢爸爸,等会我要大声的叫‘爸爸’。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
人,他给我棒棒糖哄着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过分兴奋中,连自己也搞不
清在说什么。
“快住嘴!”祖母严厉的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胡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穿红
衬衫的人?你怎么总在做梦?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不许胡说,不可以把晚上
睡觉做的噩梦当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记不住奶奶的话吗?”
“记得住……”慰祖惭愧的垂下头。
“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
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
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
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
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
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
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
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
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
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
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
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
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
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
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
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
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
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
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