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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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是他昔日走过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没有的了。
附近多了几幢新型的高楼,路面重新翻修过了吧?像是加宽了一些。马路两边
的大片迎春花树,以前是没有的。十年,倒是好长的一串岁月呢!完全没变的,是
他头顶的那片天空,那片蓝蔚菌的、静谧中透着一分凄美的、海德堡的黄昏前特有
的天空。
他在鼻息中发出一声隐约的喟叹,眼光却贪婪的在四周的景物上活动。观望了
好一阵,他的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了柔和的表情,连那双永远
带着冷漠神气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动的光芒。
他盘算着: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转上这么一个圈,能赶上夜车去巴黎,就一夜
坐了去。赶脱了,就将乘下的那几个钱,找家小旅馆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主意已定,他便背稳一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迈开大步,朝俾斯麦广
场的方向前进。
早春三月,气温还没脱去那层清寒,树林里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树和栗子树,正
在发技发叶,排得整整齐齐操兵式挺直的树干,还无力挡住北方来的冷风。在这样
夕阳落尽黄昏欲来的时刻,那股风就越过正在泛绿的山岗,吹到行人的身上、头上、
脸上。
他那件相当老旧的草绿色咋叽布风雨两用甲克,曾像共患难的伴侣般陪他走南
闯北,行遍大半个世界,给他温暖,为他挡风速雨。但此刻,它可显得不太中用了。
习习的冷风,从领口、袖口、以及纤维的缝隙间,肆意的往里灌,使他风凉得像一
个打足了气的风箱,每个毛孔都在冒风。
他缩缩肩膀,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学生时几乎每天都要走上两次三次,最熟悉不过的地
方。
他边走边看,仔细得连任何一个行人,任何一个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过。
霍普特大街不单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惟一的一条称得上繁华的街道,
从南到北,贯穿了大半个海德堡城。街形回曲狭长,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包
括卖文具、图书、皮货、化妆品、毛线、女人时装、日常用品,各式各样新开的或
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店。布置得美丽别致的橱窗是这条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
人要停住脚步,站在它前面,怀着欣悦的心情品评、欣赏。
这是不许汽车通行的地带,人们走起来可以百无禁忌的自由。那些穿着半长大
甲克、瘦腿牛仔裤的各色学生——白色、黑色、混杂色,和黄色皮肤的学生们,有
的匆匆而过,有的逍遥漫步,有的眉宇间透着快乐,有的眼光中现着茫然。有男、
有女、有美军驻德人员的眷属——海德堡是美军总部所在地。有外国游客——海德
堡不大,名气可不小,是观光游览区,“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们会以戏
谑又似激赏的口吻,彼此以这句话来打趣。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与优雅,古色古香的建筑,浓郁的书卷气氛,和一份特有
的出尘脱俗,任谁也难以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些每天在那几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
灰沉沉的老旧大学校舍里,进进出出的学生们,青春时期几年最好的时光在此消磨
了。这几年往往成为他们日后最甜美的回忆,也许够咀嚼一生的。白发的老先生跟
他的儿孙聊起来:“啊!海德堡,我年轻时候在那里做学生,那个大学是欧洲最古
老的,创建于十四世纪,在那里我曾经……”
海德堡便是这样一个属于年轻人,一草一木都带着浪漫色彩的地方。
十多年前,他初次来到海德堡的时候,也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人,从心里到外
表都年轻得很,世界在他眼睛里美得像似五彩缤纷的发光体,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那时候他叫刘慰祖,是海德堡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来了,却不那么年轻
了,他眼中的世界也变了,名字改成了刘浪,职业吗?说得好听一点是流浪的画家,
说得难听一点,真实一点,就是个没有职业的流浪汉。
不来海德堡,他还看不出其间的距离有多远?变化有多大?人来了,才清清楚
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遥远得属于另一个世纪了。
与台北给他的感觉一样,也与他所走过的任何城市给他的感觉一样,那个感觉
是:他这个人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对这里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想到这儿,刚下车时那点温柔得类似怀旧的心情,便潮水般的往下退。
“这地方是不认识刘浪其人的,鬼知道我来做什么?谁是我的朋友?我有什么
旧可寻?”他想着就停止前行,打算要掉转头回车站了。
背上的包袱太重,坠得他颈子后面的大筋隐隐作痛,手上的提袋里全是画具,
份量也不轻。他想实在应该找个地方把它们放下来歇歇脚,喝点什么再上路。
他进了一家名叫“学生王子”的啤酒馆。这家小酒馆对他可不是陌生的地方,
以前念书时常常来的,有时候和几个同学来打扑克牌,有时来和王宏俊他们谈天说
地的乱盖。那时他的酒量有限,连喝啤酒都嫌不够格,每次连半公升都喝不完,惹
得同学们常取笑他,说他是弱不禁风的“公子”,不像他们大碗酒大块肉的来得豪
放。
酒馆里人不多,他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把背囊和提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他的老位子。当年每次来,只要这个位子没被人占去,他便一定坐在这里。
他喜欢这个位子,总觉得躲在角落里要比别处安全一点似的。
“请问,要多少?”酒保过来问。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札着白布大围裙,红彤
彤的一张酒糟脸看着挺和善。
“来一公升吧!”他说。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声音,两只眼珠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不是刘
慰祖刘先生吗?那时候总来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还有几个什么先
生。你们不是来打扑克就是来闲聊。你记不得我啦?刘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
鼻子,一张胖脸笑得挤成一团。
“啊——”他不由得叫起来。“可不是,那时候我们每次来都是你招呼,你叫?
——”
“我叫克劳斯,在这酒馆做二十年了。那时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样,也是平平扁
扁的,现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卖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顶方便的吗?
嘻嘻,刘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这第一杯我来请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记得
你总是要半公升的。”克劳斯热情的说。
“哈,克劳斯先生,我渴极了,起码得一公升。”
“一公升?”克劳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嘘,进步了。”
他端了一公升的一个透明大玻璃杯来。“这么多年你到哪去啦?后来王先生、郭先
生他们来,我就问:‘你们的那位刘公子呢?可不是跟哪个姑娘私奔了吧?’嘻嘻,
我真以为你跟人跑了,那时候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听说有的是小姐喜欢你嘛!”
克劳斯说够了笑话,把酒糟脸放正经了道:“可是他们说你失踪了,不知哪里去了?
说他们也找不着你呢?暧!你怎么变成了这个神情啊?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
到南极或是北极探险了吗?你倒是从哪里来呀?”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对克劳斯的话并不回答。心里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想:
“可真怪了,居然这个克劳斯还记得我,认识得我……”
“暧,真的,你从哪里来?不是越狱出来的吧?”克劳斯又开起玩笑,笑得呵
呵的。
“我从地球上来。”他嘲弄的说。
“从地球上来?那好极了,咱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克劳斯像很多西方人一
样的有分寸,见他不肯说从哪里来,就不再追问。正好这时进来一堆顾客,克劳斯
便说:“你慢慢喝,我得去招呼客人。”
“喂喂,克劳斯先生,我要走了。只快快的问你一句话,王宏俊先生还在这里
吗?”
“在,在,还住在老地方,他现在是王大夫,全海德堡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
因为那堆客人比着手势叫他去,克劳斯把话说了一半就忙着去倒酒。
从“学生王子”出来,他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前走。黄昏来临之前,正是这一
带最热闹的时候。窄窄长长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
而行,也有那互搂着腰,挤在一处蹒蹒跚跚慢慢漫步的年轻情侣。在来往的人群中,
偶尔会有几个东方面孔经过。从那些东方面孔的五官、肤色、及他们的气质和表情
上,他自信能很正确的断定谁从哪里来?其中有几个,他差不多敢打赌他们是从台
湾来的。
走遍世界,这个模样的中国青年他看得多了;穿着整齐,走路的姿态相当的
“帅”,表情上充满自信与恰然自得,好像前面有什么光明的大好前程在等待着,
活得生气勃勃。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生气勃勃过,快乐过,真
心真意的爱过。然而,他的天地在一瞬间崩溃了。……那时他是“傻快乐”,傻快
乐的世界是不堪一击的。
“老王今天还在做傻快乐吗?”他对这个问题无限好奇,竟觉得非立刻见到王
宏俊,看看真相不可了。
那时他初到海德堡,要找住处,担任同学会会长的王宏俊就把他介绍给房主人
贝克先生,分租了楼顶上一间八尺见方的屋子。王宏俊的房子在他对面,面积的大
小和租金都是他那间屋子的一半。
贝克先生是海德堡本城成功的商人,拥有两家药房和数幢房屋,贝克太太是个
脸上永远挂着敷衍的笑容的那种妇人。他们的两个女儿,大的叫伊丽莎白,小的叫
卡蒂亚,当时都是高中生。伊丽莎白动不动就来缠他,叫他陪她去参加同学家开的
舞会,他始终没肯答应做她的舞伴,没答应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是因
为伊丽莎白的个子太高,比他还高上一公分。而那时的刘慰祖不是今天的刘浪,还
没看破社会上那些虚伪的礼仪是如何的可笑,非常注重外表的观瞻,和一个比自己
高上一截的女孩子跳舞,该是多么不美观?何况伊丽莎白的面孔又不引人,脸上皮
肤的毛孔粗大,汗毛又重,他可不愿意让人误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总是用
各种托词,推三阻四的推掉。
王宏俊那个人,矮矮的个子,结结实实的骨架,一张脸黑里透红,令人怀疑他
是刚到高山上滑过雪。王宏俊十分用功,功课却不是最好。在他的眼光中看来,王
宏俊无论外表和内在都不是很惊人,他简直不懂王宏俊为什么永远过得那么满意,
他差不多认为那个人缺少性格。
他不肯陪伊丽莎白去跳舞,王宏俊就自告奋勇要陪她去,当伊丽莎白翘着嘴唇
不领情的说:“才不要你陪,你比我差不多矮大半个头,跳在一起多难看。”那时
候,他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说:“舞跳得好就行,个子高矮有什么关系?”
王宏俊和房东老夫妇处得极好,周末空闲时常常自动帮忙整理院子或修理家庭
用具。到后来,房东连房钱也不好意思收了。免了房租开支,对王宏俊的经济压力
减轻不少。王宏俊无经济来源,也无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