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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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争取家栋?你是说,你要他承认你是他的父亲?”王宏俊怀疑的问。
“我本来就是他的父亲嘛,真正的血统关系,他不承认也不行。他是刘家的骨
肉,应该姓刘。姓谭算怎么回事呢?”
“你也有这样的观念?也重视这种关系?真想不到。”
刘慰祖先垂着脸默默不作声,随后吞吞吐吐的道:
“有什么想不到?我也是人,是中国人,中国人向来是注重人伦关系的。”
“哦?”王宏俊的口气还是怀疑的。“这真不像你说的话,我记得你是顶看不
起这种关系的。你不是又在转念头报复庄静吧?如果你是的,我就劝你不要。你做
得已经很够了,而且庄静没有罪,有罪的是你自己。”他不能按捺的有些激动,话
也就说得没有修饰。“慰祖,你我曾经是好朋友,你帮过我很多忙,到今天我还重
视这份友谊,所以才不客气的批评你。当然,在你的心里,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
大笨蛋、傻快乐而已,是没有价值的,也许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讨厌我的批评。
可是不管你高兴与不高兴、接受不接受,我要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假如我们的友谊
真因为我惹怒了你而完蛋了,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宏俊端起啤酒喝了两口,接着
道:“你不是认为我是好好先生,太乡愿吗?现在我可不乡愿了。”
“喔——”刘慰祖一手撑着下巴,嘴角沮丧的下弯着。“你说,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你的话,立刻离开海德堡,让谭家再恢复安静的生活,让庄静
跟她丈夫再重新教育他们的孩子——”
“家栋是我的孩子。”刘慰祖冲动的打断王宏俊。
“好好,就算家栋是你的孩子,你就更该为他的未来想想吧?你已经把他对父
母的尊敬给摧毁了。他满脑都是你的人生哲学,居然认为包括他父母在内的所有的
人,全是一样的自私、虚伪、愚蠢,认为这个世界是丑恶不堪,没有一点希望了。
慰祖,你已经把一个孩子的心灵给摧残了,给污染了,而这个孩子却是你自己的儿
子——”
“你不要再说了,这我都知道。”刘慰祖双手抱着头,痛苦的喃喃着说。“你
不要以为我那么没心肠。我的痛苦之深是你们这些正常人不能体会的。”
“我相信你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劝你终止痛苦、抛弃过去、离开海德堡。”
“带着家栋离开?”
“不带家栋,你非得打消要争取家栋的念头不可。第一在人情上你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会把家栋可能转好的机会完全断送。第二在法理上你也站不住脚,庄静可以
否认家栋是你的孩子,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慰祖,你要像你来的时候一样,
一个人离开。”王宏俊严肃的说。
“一个人离开?还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老王,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什么都
没有。现在忽然有了家栋,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以往做错的,我要弥补——”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你有家、有父母、有妹妹、可以娶妻生子,你要拒绝他
们,自然就永远是一个人。”王宏俊插嘴说。
“好梦被惊醒的人,就没办法再继续活在梦里欺骗自己。老王,你知道的,我
满心创伤——”
“是吗?我倒觉得你很喜欢给别人制造创伤。”
“喔……你是指谭家的事?”
“不光是谭允良家。那时候对林碧,你跟她真真假假的,她可是一片诚心,结
果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算什么呢?对林碧多难堪,多伤她的心。”王宏俊旧事
重提的打抱不平。刘慰祖听了仿佛有些愧意,但想了想又悠悠的道:
“男女交往谈情说爱的事,本来是彼此彼此,愿者上钩,谈不到什么责任。林
碧还不是结婚生子给人家做太太去了吗?”
“你知道林碧傻等了你好几年,见你真的不回来,绝了望,才跟她现在那个美
国丈夫结婚了吗?”
“怎么知道她是在‘傻等’我呢?”刘慰祖习惯的开始抬杠。
“她自己跟徐聪慧说的。还有,假如你认为男女谈情说爱的事是愿者上钩,没
责任的,那你为什么要恨庄静?慰祖,你不应该只要求别人,专门原谅自己。”王
宏俊不留情的说。
“唔……”刘慰祖垂头丧气的,仍然觉得满心的委屈。
“老王,不是我原谅自己,而是一个人生破碎了的人——”
“别再谈你以往那个破碎的人生了,往者已矣!重新建立新的吧!回去爱你的
家人,你的父母,过正常人的日子。”
“怎么开始呢?你知道的,我的情形……”刘慰祖说着吞吞吐吐的顿住了,表
情极痛苦的。过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老王,你知道吗?十年前,我回台湾
打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曾经到香港去找过我的亲生母亲。她……她给我印象
太……太……老王,告诉你真话吧!我母亲做过妓女……”他说着就饮泣起来。
“哦……”王宏俊微微的感到震撼。
“你说,这样的情况,叫我怎么原谅他们,爱他们呢?”
“慰祖,天下没有一个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百分之百圆满的。
做人本来就不是顶轻松的事,如果你不能原谅你父亲的话,你还能指望家栋原谅你
吗?你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至于母亲,慰祖,我告诉你,母亲就是母亲,你的身
上有她的血、有她的肉、不管她做过舞女酒家女还是妓女,你都不能说她不是你的
母亲。”
“老王,我承认你的话是对的,母亲就是母亲。说句老实话,如果我能做到太
上忘情,也就不会自己苦成这个样子了。”刘慰祖已渐渐转为平静,慢吞吞的说。
语调是沉闷苦涩的,一点也不像他往日的明快尖锐。“可是真难,难得很啊!你想
想,就算我不计较我母亲做过什么?我也没法子接近她,因为她旁边有那个红衬衫
——”
“什么?红衬衫?”王宏俊听不懂。
“就是她姘居的男人,那个男人总穿着红衬衫,他的外号也就叫红衬衫。当年
父亲抛弃了我母亲,我母亲就被这个家伙引诱了。三十多年来,这个红衬衫就吃我
母亲喝我母亲,逼我母亲卖淫,可恨极了,就算我容忍我母亲,也不能容忍那个红
衬衫,我看他比刽子手还可怕。”刘慰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多年来,他一直把
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事闷在心底,天长日久,积压得成为一股忧郁和怨恨,失落的茫
然和彻底的失望。他一直试着连根抛掉那些人、那些事,否认与他们之间的血肉相
连的关系,有时真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却又不能自己的想起他们,他被这种矛盾的
情绪折磨着,时而抑郁、时而悲伤、时而愤恨。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这么
毫不保留的向人坦白的吐露心事过。
“喂,再来一杯。”刘慰祖对柜台里的酒保招呼。“唉唉,老王,事实是如此
的,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如果你母亲跟那个红衬衫没有感情,你就帮助她赶走那家
伙,然后自己奉养母亲。如果你母亲偏不想离开他,你就得想法子叫他改头换面,
做个正经人。不过,依我想,你母亲对他是恨、是怕、是不敢惹,要是你挺身出来
站在你母亲的背后,她就不肯再受他的欺侮了也不一定。总之,你放弃、自苦、抽
开。两只手不管,甚至不承认她是你的母亲,可是不对的。”王宏俊热心的给出主
意,由于兴奋,圆脸又红扑扑的。
“喔,你是这个主意?”刘慰祖很犹疑。
“不错,我是这个主意。要是我,我就这么做。”
“那么我父亲那边呢?”刘慰祖无奈的苦笑。“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一直强
迫自己忘记我父亲,也是很难做到。我常想起他,有时候们心自问,觉得他应该算
个好父亲,至少他是努力往好了做。凭良心说,他对我是不错的。可是每当我想起
他对我母亲的始乱终弃,今天还不承认错,还做出君子面孔,我就生气,就觉得说
什么也不能原谅他。”刘慰祖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又道:“还有,我不能忍受他们
的骗局,譬如说我祖父,明明是个落伍军阀,除了刮了无数的不义之财外,可说没
做过什么惊人的事。可是全家要敬他为神明,把他骑着大白马的像放得和半边墙一
样大,把他用过的长刀挂在墙上,还口口声声叫我学他。我祖母是一个跋扈专制的
老太婆,我们母子是活生生被她拆散的。偏偏她是家里的老祖宗,我得孝顺她,这
是什么道理?”他说着又激动了,一会摸摸胡子,一会比比手势。“你说,这不是
虚伪、不是瞪着眼在扯谎吗?你说,我怎么不对人生失望?这个世界有什么道理可
讲?嗯?你说说看?”他用力的把桌子一拍,旁边几个喝酒的全吃了一惊,有的就
转过头来看他们。
“老弟,慰祖,你怎么永远活在过去里,走不出来了呢?你祖父祖母都属于历
史了,不属于现代。像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不往前面看,总往长了霉的牛角尖里钻,
不是愈钻愈黑,愈没指望吗?”王宏俊平心静气,有耐性的说。
“往前看,前面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处处是虚伪、欺骗、不公平,有什么值得
我为它努力?就算为它辛苦了一场,代价又是什么?最后还不是一场空,除非做个
傻快乐。”刘慰祖瘦削的面孔上,又罩上平日那种阴郁。
“你又来了。”王宏俊笑着长叹一声。“依你说,我们不做傻快乐做什么呢?
都去流浪或者都去出家,再不就都去自杀吗?人生一共几十年,是很短的,可还是
值得我们为它努力。就算是为了儿女吧!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何况人生的意义不
会这么狭窄,我们总不希望这个世界停顿,总希望这个世界进步,一代比一代过得
更好。是不是?那就只好高高兴兴的做个傻快乐喽!依你的理论,好像人生一点意
义也没有,应该想法子叫人类绝种才对——”
“我倒没那么想。”刘慰祖插嘴辩护。
“咦!人这样坏,人生这么没意义,生活又那么辛苦,干嘛要一代一代的造人,
好麻烦的,干脆绝了种不是更省事吗?”王宏俊比比双手,锋利的说。“可是,连
你也不赞成人类灭种的。为什么不赞成?慰祖,我告诉你,就是人活着还是有意义
的。像我,是产科医生,每天都要接几个生,我明明知道那个哇哇大哭的小玩意,
早晚也要老,也要死的。细想起来,这可不是白忙一场白费事吗?可是,我还是觉
得这个工作是庄严的,那个小生命是神圣的。慰祖,我告诉你,每一个生命都是庄
严神圣的,因为人知道这个,才兢兢业业的做个真快乐,不是傻快乐——”
“是傻快乐。”刘慰祖再度打断王宏俊的话,执拗的说。
“好,就算傻快乐。”王宏俊有些无法控制的激动,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
放下杯子偏着头问:“你是认定人生是毫无意义,不值得认真生活的了。那么你老
实答复我一句话:你承认你是爱家栋的、承认他是这个世界上真没亏欠过你什么、
真心真意信任你,爱你,在血统上跟你最亲的人。对吧?”
“嗯,对的。”刘慰祖点点头,忍不住淡淡的笑了。
“那么,我再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