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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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慰祖一个人。他微微的蹙着眉,眼望天花板,一手托腮,
出神的寻思着。他想:这个叫家栋的男孩子看着太眼熟,必定像某个他所熟悉的人。
他像谁呢:难道?……!叫他觉察到有人走进来,而这个人不是谭允良。谭允良的
步履不是这样的,他可以断定……。
刘慰祖回过头,见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两尺多远的位置。那个女人正对着他的
背影发呆,两只又黑又深的眼珠睁得像要夺眶而出。
“慰祖,怎么会是你?”她打量着他,惊异写在脸上。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幸会,谭太太。”刘慰祖站起身,先也是惊异,后来就
转变成恶作剧式的调侃。“谭太太,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刘浪,是个名符其实的
流浪汉,没饭吃的穷艺术家,现在是受谭老板的雇,给你们设计饭馆来了。”
“慰祖,这……这怎么可能?你是艺术家,叫流浪?给我们设计餐馆?这……
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谭太太,一个像我这样的流浪汉,哪有心情说笑话!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
不用花言巧语骗人的。”刘慰祖讽刺的说。眼光毫不避讳的在庄静身上转来转去,
他看出她变得太多了。她显得并不太健康,双颊微微下陷,面色有些苍白,鬓角上
连白头发都出现了。没变的是她嘴唇上面那颗又黑又大的痣,和脸上那对又黑又大
的眼睛。但是眼神也不同于往昔。他记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热力,像似一团燃烧的
火,让人会在那团火里融化。现在,这对眼睛是深幽幽的,宁静而带着点凄苦的,
温和得不带一丝火气。时间待她似乎并不仁慈,往日的青春艳丽,竟没有留下多少
痕迹。“谭太太,你老了。”他不怀好意的。
“人人都要老的。”庄静淡然的说。
“奇怪,我太太不晓得把那张图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谭允良边说边走进
来。“啊,你回来啦!这位就是——”
“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刘慰祖龇牙笑着。
“那好极了。阿静,你把那张图,就是前天咱们画的那张草图,放到什么地方
去了?我找不到。”谭允良朝妻子注视了一会,关心的问:“你脸色不好,别是病
了吧?”
“昨晚上又没睡好,头有点疼。”庄静用一只手轻轻的揉着太阳穴。刘慰祖注
意到:那只手背上隐隐的透着青筋,手指的关节显得粗大,手指甲上也没有徐宏丹。
这只手也不是以前的了。
“你去躺躺吧!我跟刘先生谈谈。”
“我先给你们找回去。”她说着匆匆的去了,临去时快速而若有深意的掠了刘
慰祖一眼,好像在说:“你会把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告诉他吗?你不会吧?那是只
属于你和我的。”
刘慰祖在那样的眼光下多少有点感动,心肠也软了一些。他什么也不再说,只
默默的重新估计谭允良。谭允良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就是
妻子婚前的情人,还在那儿幽默生动兼而有之的,形容他当日在西贡的事业是如何
的辉煌。见到刘慰祖一语不发,仿佛很专心的听他叙述,他感到很安慰,几乎以为
遇到了知音。殊不知对面的人正用比侦探更锐利的眼光研究着他,想知道他谭允良
凭着什么夺去了刘慰祖的情人?
刘慰祖研究的结果:认为谭允良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引人之处,顶多是个滥好
人。碰巧这类人又是他一向视为乡愿、缺乏个性的草包,是最看不起的。像庄静当
年那样有锋头的女孩子,会丢下优秀英俊,出身贵族之家的刘慰祖,去嫁给这样的
一个商人,真让他感到耻辱。
“那时候,我常跑台湾,对台北熟得很。”
“常跑台湾?”这句话倒引起了刘慰祖的注意。
“跑生意嘛!每年都去两三次。
“跟你太太是在台湾认识的?”
“哈哈,那时候他在XX银行工作,我去办结汇,就认识了。”谭允良出声的笑
着说。
“噢,是这样的。真罗曼蒂克。”刘慰祖像似很认真的。接着又打个哈哈:
“台湾的女孩子很漂亮啊!”
“是哦!当年的阿静,我是说我内人——”
庄静拿着一叠纸出来,交给谭允良道:
“允良,你和刘先生仔细谈谈吧!我真的很不舒服,得去休息一下。刘先生,
对不起,我失陪了。”
“谭太太别客气,有谭先生陪我就足够了,谭先生好健谈啊!”刘慰祖故意做
出夸张的表情。听了谭允良谈到那点与在静相识的经过,他的羞耻感在加重,恨意
又重新上升;原来她是这样蓄意欺骗他的。
庄静出去后,谭允良打开他画得乱七八糟的一堆图,比了又比,讲了又讲,一
会儿拿只笔在上面画画,一会儿又用数目字算买材料颜料得用多少钱?刘慰祖心不
在焉的听着,一点也没弄明白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直到谭允良把几块冰冷的云母
片塞在他手上,他才倏然一惊,问:
“这要做什么?”
“这是云母片,我托人给寄来的样品,你看用来装饰墙壁怎么样?不错吧?”
“喔,不错。你是老板,只要你喜欢,当然是可以用的。”刘慰祖敷衍的把那
几个小薄片在手上玩弄了几下,又还给谭允良。
“我的意思是,钱多花几个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堂皇,还要雅致。我们的家已
经没有了,看样子也只好永远住在这里,这个餐馆也就是我们的全部产业了。”谭
允良说到后来就变成了感叹,不胜啼嘘的。“如果只有我和阿静两个大人,也许我
就不费这个事经营什么餐馆了,可是为了家栋,我们不能不把将来好好的计划一下,
他该有个好前途,做父母的总该让他生活得好一点,是不是?”
“是的。”
“唉!经营餐馆也不容易,我们是外行,将来是不是能做得顺手也不知道。反
正麻烦刘先生给好好设计一下,装潢得吸引人一点就是了。”
“一定、一定。”刘慰祖一抬头,见王宏俊和家栋进来,就对王宏俊道:“老
王,谭老板的这桩生意我决心接了。看样子真要在海德堡住上一阵子了。”
“那好极了。你做出声名来,洋人照样也找你,你就在这里定下来得了。我负
责给你拉生意。”王宏俊见刘慰祖把事情谈成了,非常高兴,又老话重提。
“刘先生家在哪里?”谭允良忽然问。
“我不能跟谭老板比,我哪里有家!我是茫茫四海,到处为家。”
“谭先生是老实人,你别跟人家胡诌吧!咱们该走了。”王宏俊说走站起就要
走。“家栋若在功课上有任何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可以约个时间到我家去。”
“我们一同到外面吃中国饭好了。”谭允良说。
“不成,我要带着刘慰祖到我丈母娘家吃中饭去,他是他们的老房客,一家人
都想要看看这个流浪的艺术家呢!”王宏俊已经自动去开门了。
刘慰祖跟着王宏俊出来,见庄静站在门前。
“刘先生一定要先看看房子内部,才好做通盘的设计计划,应该带刘先生去看
看才对。”她对谭允良说。神情挺泰然自若的,仿佛什么病也没有了。
“好呀!今天下午我们可以去。”谭允良说。又问:“你头还疼吗?脸色倒是
好些了。”
“我睡了十分钟,觉得是好得多了。”庄静对她丈夫温柔的笑笑,朝刘慰祖也
客气的笑笑。“今天下午别去了,我在教堂里邀了两位太太来喝下午茶,明天上午
去得了。”
“好,就明天上午去。我们家是女权至上,太太说了就算。”谭允良说完自己
先哈哈的笑了。
从谭家出来,刘慰祖的嘴角上一直挂着微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王宏仅把车
子发动了,他才从牙齿缝里冒出了“有趣”两个字。
“什么东西有趣?”王宏俊不解的问。
“谭老板的这个工作有趣。”刘慰祖掩饰的说。
“你觉得有趣就好,我就放心了。”
“喂!老王,赶快给我找个地方让我搬出去,我真要在海德堡住上一段时间。”
“何必找地方,住在我那里不是更方便。”
“方便是方便,烟瘾怕你们一家人怎么包涵也受不了。我看还是给我找个狗窝,
让我随意怎么搞吧!”
“好,随你,那就找。”王宏俊默默的开了一段路,忽然问:“怎么到了趟谭
家,你变得心情这么好?”
“当然,事情有趣,又有钱可赚,谭老板答应给我两万马克的设计费。我又想
通了你的话,真想定下来了。心情怎么会不好?”刘慰祖笑得嘻嘻哈哈的。“你和
谭家很熟?”
“不熟,只见过几次面。他们平常不太跟人来往,跟别的越南华侨好像也不走
动,也不太明白他们的背景。不过听说谭先生在西贡的生意很大,据说连轮船都有
好几艘。所以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现在还能独资开餐馆。他们两夫妻看着都
像老实人,那位太太说话永远轻声轻气的,他们的感情好像很好。”
“人家夫妻感情好不好你怎么能看出来?”
“别抬杠吧!喂!有人说谭太太年轻时候是美人,他们好像本来还有孩子,在
逃难的路上死了,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没打听过,不过这个家栋可真是他们的大
希望,两个人的心全在他身上……”
刘慰祖静静的听着,一句嘴也不插,一个字也没漏掉。心里反反复复的叨咕着:
“这可真叫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她?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也许天地间
真有个什么都知道的神仙……。”
8
×大学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银行,是××银行的分行,离学校步行只五分钟的路,
方便得仿佛是专为这个学校的师生员工们设立的。从银行开张那天起,来来往往的
便多是×大学的人,一些家住在外城的学生,家中汇款、存款,尤其要借重这家银
行。
刘慰祖有一笔数目不是很小的款子,存在城中区的银行里。那是他通过联考被
取入×大学时,父亲奖励他的礼物。父亲曾说:“我不要像很多父母那样,每个月
发给孩子多少零用钱,我要你练习自己支配用度,把几万块钱一次给你,做你一年
的零用。以后每年会再给。你学经济,将来还要管家业,管大钱的人要先从小钱管
起,你就随自己的意去支配吧!”
刘慰祖很能控制预算,虽然经济比一般同学宽裕多多,却也不愿随便挥霍浪费。
他把款子存在城里,需要用时便去取出一些。一年过去,只用了半数,而父亲早又
把另一笔钱存在他的帐户上了。
今早他收到银行的通知单,说他的户头上又增添了五万台币。拿着那张单子,
他不禁想:“每次提款都要特别进城,费事又耽误时间,为什么不把钱转存到学校
附近新开的银行里呢?”他决心下课后去打听一下。
刘慰祖穿着进口货的皮甲克,两手插在甲克口袋里,迈开穿着裤线熨得笔直的
法兰绒裤子的长腿,潇潇洒洒的走进只有一间门面大小的××银行分行。
小小的柜台前只坐了三个人,加上里面的三四个,整个银行也只有七八个工作
人员。
他进去时,正赶上下班前。里面的顾客很少,几个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