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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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职员热恋的消息传到学校,才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代之的是惊叹、惋惜、
挖苦和喷喷称奇。
他并没打算去爱她,可是他竟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忘我、忘家、忘
了整个世界。他的眼睛里、心里、意念里,除了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了。如果说
人的感情能够达到没有丝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话,他相信已经把整个的自己投进去
了。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竟是无情的抛弃与可耻的欺骗。这个教训改变了他对
爱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看出女人的内心并不像她们的外表那样
单纯可爱。她们之中的多数是狡猾而善于造作的。自此以后,他的心被纳入不会轻
易动摇的旧轨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稳当,拒绝接受任何绚丽色彩的侵入。
他把渗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学业上,和他一向喜爱的绘画上。
受过这场打击,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亲情之爱才是真纯,不带
一丝虚伪的。他立志要做个好儿子,好子孙,为刘姓祖先,为他一向崇拜的父亲,
敬爱的祖母,挑起家业,争大光荣,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大学毕业那年,祖母试探着说:
“慰祖,大学都毕业了,也该结婚了吧?学校的女同学里没有中意的吗?”祖
母说得小心极了,家人都体贴他受过创伤,关于这方面的话,平常是不太说的。
“奶奶,你别急,将来我会让你老人家抱曾孙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
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考虑结婚的事,我还得到外
国念博士去呢!”他强做着笑容,顺着祖母的话说。
“留学回来得几年啊?”祖母不太以为然的。
“妈,慰祖还年轻,不必忙着先成家,还是把书念出来再说吧!”父亲委婉的
表示他的意见。
“妈,慰祖到了德国一定会遇到合意的小姐。”继母说。
“我可不喜欢娶个洋媳妇,话讲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奶奶放心,我不会做让你老人家不喜欢的事。”他本来正在直着眼睛发愣,
听到祖母的话,便随口应着。
“那就好,慰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有被那个姓庄的女人引诱那一阵子,
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别再提了,以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现在就想好好念点书,别的
事都没功夫想。”
“慰祖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父亲鼓励的说。
“我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又给了一句保证。同时计划着:先念个学位出来,
光宗耀祖,再结婚生子,给刘家延续后代,让祖母抱曾孙,然后便慢慢的接过父亲
的事业,做个有身分有地位的实业家。做父亲的好儿子,祖母的好孙子,刘家的撑
门之柱。
他到海德堡留学,便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诚意要真去做,
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点也不曾想到,连这个荒唐的梦也被惊破,破得
那么丑恶,惨不忍睹……。
6
刘慰祖拿着王宏俊给他的五百马克,独自游逛了两天,到过附近的小城,坐过
不同的啤酒馆,有一天沿着纳卡江步行往上走,直到下午才回来。
十年以来,他一直做刘浪,努力要忘记以前那个可怜复可笑的刘慰祖。但到了
海德堡这地方,刘慰祖竟整个复活,刘浪反而逐渐消失了。他无法抵抗也无法躲藏
的,又回到了往日的刘慰祖。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悲悲喜喜,像纳卡江汹涌的江水般,
滚滚的朝他奔来,将他淹没。
多时以来,他以为自己是个早已从世俗世界中解脱了的人,所谓人世的喜怒哀
乐,在他的身上已发生不了任何一点感动的作用。能那么彻底的从他所痛恨、厌弃、
鄙视的肮脏虚伪的旧环境中挣脱出来,是他颇引以为傲的一项成就,是极端成功的
报复手段,痛快而又解恨的事。想不到的是:到海德堡寻旧,竟把旧日的一切都寻
回来了。它们仍然像往昔那样折磨着他,噬蚀着他的心,仿佛这十来年的努力都付
诸了流水,刘慰祖还是刘慰祖,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一步也没有从旧有
的圈圈中迈出去。
这个感觉使他痛苦,也促使他想快快的从这种痛苦中逃走,去继续流浪生涯。
“老王,我明天一早要离开了。”沿着江岸跋涉了十公里归来,正好王宏俊下
班回家。见面他便对王宏俊说。
“明天离开?那怎么行。这两天我医院的事太忙,病人都是约好了的。也不能
请假陪你,想跟你好好的谈一谈也没有功夫。你来海德堡是旧地重游啦!多待几天
吧!”
“旧地新地对我都没什么分别,反正到哪里都不能久待,都想快快离开。我想
还是走掉算了。”
“不要走,真的,既然来了就多待几天。我已经邀了郭新治他们星期六来吃晚
饭。我故意卖个关子,说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奇。”王宏俊见刘慰祖不太有兴趣的样
子,以为他落魄到这个程度,自惭形秽,羞于见到旧日的同学。便又试探的问:
“怎么?你不喜欢见到他们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你叫我多留几天我就多留几天好了。”刘慰祖听得出王宏
俊话中的含义,心中有点好笑,又说:“你别看我浪荡子一个,见国王我也不比他
低的。喂!老王,我再待两天是行,伊丽莎白受得了我的烟瘾吗?”
“你又没正经的了。”王宏俊只好赔笑。
星期六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刘慰祖吃过早饭就独自出去
闲荡,王宏俊要陪伴被他拒绝。王宏俊问他要去哪里?刘慰祖说要沿着江边散步,
往上走。王宏俊听了忍不住笑:
“啊呀呀,原来惨绿的老少年要去寻旧梦去啦!那我就别打搅啦!”
刘慰祖逛够了回来,已是午后,睡了一个大午觉醒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当他
蓬松着头发,穿着拖鞋,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晃晃荡荡满不在乎走进客厅的时候,
王宏俊请的客人已全到齐。
他一进去,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怎么样?这个惊奇够大吧?本人没吹牛吧?”王宏俊搓着他那两只胖胖的,
看来很滑润的手。那动作让人很容易想到他在产房接生前后,在水龙头下洗濯的样
子。“你们想不到刘慰祖在海德堡吧?哈哈。”王宏俊好像有意要把气氛弄得轻松,
笑的声音好大。
“这个惊奇可不小,怎么失踪了的惨绿少年忽然回来了呢?”郭新治第一个叫
着,奔过来跟他握手。“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啦!我们一打桥牌就想到你。喏,这
是我太太,也是老海德堡,你总还记得。”
刘慰祖朝郭太太掠了一眼,认出她是当时常和林碧在一起的徐聪慧,也是学教
育的。当年虽不是很美,倒也小小巧巧眉清目秀,看着满聪慧的,绝不是今天这副
福相。说也奇怪,为什么人一长出福相来就看不出聪慧了呢?
“我记得,她不是徐聪慧吗?”
“这位陈兄你记得吗?当年在卡斯鲁的,这位是陈太太。”王宏俊指着一个西
装笔挺的男士,和一个打扮得很入时的年轻女人说。
“喔,原来是陈光明博士。我怎么会不记得。”刘慰祖本还想说:“他不是追
林碧追得见我就瞪眼的那个家伙吗?”但看看倚在陈光明身边,笑得那么单纯的陈
太太,便没说出口。那时候陈光明追林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本来学理工的追起小
姐来可以占些优势,可借遇到了当年刘慰祖那样的人,谁也要大败特败。陈光明追
林碧追不上,他不必用劲去追,林碧就自动来接近。这其间的差别太大,所以陈光
明见他很少说话,多半瞪瞪眼睛就过去。见陈光明在座,刘慰祖忍不住恶作剧的想:
“这可有好戏看了。”
寒暄完毕,王宏俊给倒饭前饮用的开胃酒,刘慰祖照例要每天都得喝两三次的
威士忌。他端起酒杯正要坐下,就听到陈光明问:
“刘兄在哪里高就?”
“在——”刘慰祖注视着陈光明正在微笑的面孔,直觉的认为这句话的全部词
句是:“你在什么地方鬼混啊?你怎么看来像条丧家之犬,可怕得紧啊!”
“在——”刘慰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摸摸小胡子,“在天地之间。”口气和
态度都是认真的。
他的话再度令众人吃惊,陈光明窘得面孔泛红。
“真的,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啦?走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现在
搞些什么?”郭新治的语气和十年前一样,仿佛很够交情似的。
“有人说:刘公子潇洒,又会划船,可别是驾着一只小船到五湖四海里飘荡去
了吧?”徐聪慧开起玩笑。
王宏俊见到刘慰祖半天不做声,只把两只腿伸得老长的在喝问酒,以为他又被
窘住了,连忙清清喉咙,夸张的道:
“各位总还记得咱们慰祖老弟当年的丰采,那时候他年少英俊,要人才有人才,
要文才有文才,是这一带老中里的顶尖儿人物。”
“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今天是要文才没有文才,要人才没人才,是个顶吃瘪的
人物。”刘慰祖挺幽默似的说。
“刘兄好像是念经济的,现在做本行的工作吗?”陈光明又把话回到原来的题
目上,好像非要弄清楚刘慰祖的来历不可。
“我——陈兄做什么工作?”刘慰祖明知故问。
“我是七十三年拿到博士的。从那时候起就在××汽车公司工作,已经做了八
九年啦!现在算是研究部动力学组的主任。”陈光明正了正眼镜,也正了正坐的姿
态。
“哦,主任,不简单啊!”刘慰祖且感且叹的,又转对郭新治:“老郭,听说
你在教中文?”
“对呀!”我在汉学系教书,也是拿到学位就开始干,教了七年啦!”郭新治
呵呵的笑了两声,又道:“徐聪慧老吵着要回台湾。我说:“且慢吧,我要在海外
散布中华文化的种子呢,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岗位!呵呵。”
“喔,你是教授,老王是医生,陈兄是科学家,各有所成。都是时代的中坚分
子。”刘慰祖赞许的点点头,燃上一支烟来吸,一吸就吸个没完。
“慰祖是个不平凡的人。”王宏俊觉得有替刘慰祖解除窘迫的义务,郑重其事
的道:“以前我们只知道他功课好,人体面,家世好,有才气,可弄不清他的才气
有多高?慰祖老弟的才气是了不得的。他现在是专业画家,凭着一只彩笔,走南闯
北,行迹遍及全球,为的是宣扬中国艺术,目标倒是跟老郭一样呢!不过慰祖除了
画国画之外,也画西画,还做美术设计工作,艺名叫刘浪——”
“流浪?……”几个人异口同声的。
“算了,你别替我瞎吹了。”刘慰祖用手做了个制止的姿态。“你以为我发窘
了,感到自惭形秽羞于启齿了,是不是?忠厚的老王,你别乱担心。”他不在乎的
笑笑。“念书、成家、立业,为个人创造前途,为社会造福,在家做好儿子、好丈
夫、好父亲,在外面是支撑社会的大柱子。这像是一条铺了铁轨的轨道,人人得顺
着它走,不然就不对了。”
“我认为这条轨道是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