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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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嘉飞升,使得他的庸常的、苦难的生活,变成一种审美的活动。汉嘉喜欢在每一个垃圾包里,放进一本类似康德的《天国论》的名著,在垃圾包外面,细心地打上一张名画的印刷品,比如凡商的《向日葵》。由此,汉嘉让自己脱离了地下室乃至整个捷克的世俗社会,进入了审美的领域。
在人类的文明史中,“酒”甚至比镜子还重要。镜子让人们认识自我,酒则恰恰相反,酒让人迷失;更多状况下,迷失是令人愉快的事情。我们看到,高雅人士都酷爱镜子。在巴黎的凡尔赛宫里,有一个镜子的长廊,让每个游客来到这里都原形毕露。镜子是自恋者的宝物,相反,酒则是一种。真正的迷失。“第四种人”不需要自我,他们扔掉自我,就像扔掉一只破鞋一样。
博尔赫斯说,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使得人口增加。
博尔赫斯是一个严肃的人,从照片上看起来不苟官笑,内心充满了智性的思考,说话非常有趣。在哈谢克的时代,布拉格的另外一名文学大师卡夫卡有如博尔赫斯,他们都非常严肃,严肃到了忧郁的程度。他们都见解独特,偶尔在严肃的场合下说出了令人喷饭的事情。
在捷克的后来作家中,昆德拉是卡夫卡的智性传人,赫拉巴尔则继承了哈谢克的衣钵。卡夫卡和哈谢克代表了捷克文学传统的两个极端。卡夫卡是优雅的,智性的,哈谢克是粗俗的,戏谑的。哈谢克和卡夫卡出生在同一年,又同在四十岁那年死去。但是,他们虽然都在布拉格生活,却从未谋面。对此,赫拉巴尔评论道:“因为无产者哈谢克总是出入于楼下他的那些小酒馆里,而卡夫卡跟他的朋友们则常去二层楼上的咖啡馆。”
跟卡夫卡和哈谢克的关系类似,赫拉巴尔和昆德拉这两位当代最有名的捷克作家,同样避免碰面。在赫拉巴尔的文章里,似乎没有提起过昆德拉,而昆德拉的文章里,也没有赫拉巴尔的名字。
小酒馆和咖啡馆的对应非常有意思。小酒馆里弥漫的是一种随意的气氛,而咖啡馆里,则充满了严肃。正像赫拉巴尔暗示的那样,一幢楼如果有自己的身躯的话,那么二楼就是头颅,底层即为躯体。躯体总是充满欲望的。在《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里,主人公、小矮人蒂迪尔就充满了成为“百万富翁”的欲望。他盼望着自已有朝一日能够发大财,好用一百克朗的钞票在地板上铺着玩。
是的,在地板上铺钞票玩的确不太严肃。但是蒂迪尔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是成为百万富翁。同样,虽然赫拉巴尔喜欢出没于布拉格的小酒馆里,但是我们也不能据此就断定,他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赫拉巴尔的理想更为远大,他要成为整个时代的见证人,就像他“作为列车调度员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赫拉巴尔虽然漫步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貌似一个邮递员,然而他却是一头珍贵的独角兽。酒和小酒馆让赫拉巴尔具有了捷克普通人的特质,同时让他拥有了一条魔法的舌头。而他的文学,让他成为了整个捷克文化的代言人、历史的见证者。
赫拉巴尔可能更早就遇见到了文学的衰微,他在《过于喧嚣的孤独》里写道:
“兴许他就是一年前的那天夜里我在霍莱肖维采屠宰场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了——首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夜枭声
■ 孙 郁
1
我第一次看到猫头鹰颇为惊奇,怪怪的目光射过来,像要穿透人心似的。于是也想起鲁迅画的那幅猫头鹰画,真是传神得很。中国人是不太喜欢猫头鹰的,原因是它有恶的声音。汉魏时期的曹植在他的《赠白马王彪》一诗中,写到“鸱枭”,就是俗话说的猫头鹰,认为是恶鸟,形象自然可怕得很。唐宋时的文人每每写到此鸟,大多有不祥的暗示,读之有些晦气。但鲁迅却喜欢这个怪鸟,记得有一次在致友人的信中自嘲地说:我的文章是枭鸣,别人不爱听。在许多文章里,鲁夫子都流露了类似的观点,那是别有一番意味的。明知道别人不喜欢,且又愿意那么说,也足见他的性格。
大概是沈尹默吧,他在一篇回忆录里讲到了五四时的同仁们。内中谈到钱玄同。钱氏有一次和友人笑着说:鲁迅像只猫头鹰。不知道此话传到了周氏兄弟那里没有,倘若知道有人这样描述自己,鲁迅会心以为然的。在他的朋友的回忆里,鲁迅的形象是灰蒙蒙的,蓬乱的头发,矮矮的个子,说一口绍兴话。他的长衫也普通得很,仪表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有人描述他时,说面带黄色,有点憔悴,但吸起烟时颇有精神。他外出的时候,甚至有人疑心是鸦片鬼。“文革”中的传记都不太提及于此,大约有损于高大的形象。可是鲁迅的灰色的、神经质的一面,的的确确存在着。你若细读他的作品,是会得到这一印象的。
我曾经说,鲁迅的文章只有黑白两色,很像木刻,明暗交错着。他习惯于在墨黑的世界里发出奇异,的光,晦明不巳之间,射出冲荡的气息。有学者写到鲁迅时,注意到其身上的黑暗面。那形成了一种精神的底色,连先生自己也说道:
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
承认自己黑暗,又无法证实这黑暗里的问题,这对他是一种痛苦。它像蛇一般纠缠,久久不去。北京时期的鲁迅,几乎都是在焦灼里度过的。也用了种种办法麻醉自己,让心沉下去。可是偏偏不能。在夜色茫茫,众人昏睡的时候,独自醒来,又不知如何,那一定是痛苦的。他在文章里向人坦白了此一心境。
习惯于在夜间工作的他,有时在文字间也流露出神秘的气息。有趣的是他对夜的意象那么喜欢,小说的场景也多见暗色。《狂人日记》的起始就写到了夜的月光,森然里透着绝望。《药》与《祝福》通篇弥散着鬼气,仿佛坟旁的花草,瑟瑟地在黄昏里抖动着。他的许多文章的名字,都以夜为题,对这意象有着亲近的心。气质的深处,和长长夜色搅在了一起。《长明灯》是夜的惊恐,《孤独者》仿佛地狱边的喷火,而《野革》诸文,如月色下闪烁的寒光,溅出丝丝寒意。比之于同代的陈独秀诸人,鲁迅不太爱写那些理直气壮的文字,内心更为忧郁、苦楚,甚至充满了不确切性的恍惚。这一切都让人感到进入他的世界的困难。
许广平的回忆录里写到鲁迅的生活习惯。夜里写作,上午睡觉,先生大约已过惯了这一生活,在万籁俱静的夜,人们睡去了,独他还醒着。留学日本时,就已是这样熬夜了,直到死,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周作人在回忆录里,写到鲁迅的夜猫子形态,颇可一阅:
鲁迅在东京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因为他虽说是留学,学籍是独逸语学会的独逸语学校,实在他不是在那里当学生,却是在准备他一生的文学工作。这可以说是前期,后期则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迟,特别是在中越馆的时期,那时最是自由无拘束。大抵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枝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枝也只是抵一枝罢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点心,坐一会儿看看新闻,就用午饭,不管怎么坏吃了就算,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访,假如没有人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出去看旧书,不管有没有钱,反正德文旧杂志不贵,总可以买得一二册的。
有一个时期在学习俄文,晚饭后便要出发,徒步走到神田骏河台下,不知道学了几个月,那一本俄文读本没有完了,可见时间并不很长。回家之后就在洋油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只见盆里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窠,就这上面估计起来,也约略可以想见那夜里是相当的深了。
上述文字可以想见他的形影,生命的光就那么在夜里闪着。我想起鲁迅的那一句诗:“惯于长夜过春时”,好像一种形象的勾勒。在茫茫的夜幕下,一个人独自地立于丛葬旁。昏暗是那么的深广,以致包卷了一切。而唯有那颗不安于沉寂的心在跳动着,且发出熠熠的光。鲁迅的存在让世人的血涌动着,一切苟活者都因之而苍白无力了。
2
晚年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鲁迅承认自己的怨敌很多。对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并不是过于在意,不屑说,他尚无什么真正的对手。有几个恶意的人,在描述他时,笔锋是蘸着毒汁的,连形貌也漫画化了。他们竭力将鲁迅描绘成恶魔,诅咒其文体中散出的黑暗之气。叶灵凤在 1928年5月15日《戈壁》上刊有《鲁迅先生》一短文,这样地写道:
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迹,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那一年上海出版的《文化批判》上,有冯乃超的一篇文章谓《艺术与社会生活》,讽刺地描绘道:
鲁迅这位老先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衰,在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话语,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 L ToLstoy变作卑污的说教人。
这两篇文章的共同点,是说鲁迅常常从灰暗的角度,向人间射出冷箭。除去他们的恶意不管,在行为特点上,也说出了鲁迅苛刻、阴冷的一面。但大凡了解他的人,看法自然有别,有的相差甚远。鲁夫子的热忱、温暖的形影,和文字的淆峻是大不一样的。增田涉《鲁迅印象》中的片断,就有慈父的一面,读者是相信它的。不过这里的问题是、鲁迅的形象何以有如此大的反差,或许他的文字真的给人一种幻觉,歧意之处甚多吧?增田涉写到了李贺与尼采在鲁迅身上的影子,那多少可以解释其中的谜团。我倒相信这样的看法:鲁迅以外冷内热的形姿直面着人间。只注意其中一点,是不解其意的。进入他的世界,确需要一种忍耐。
李贺与尼采都受到诟病。那原因在于说话的晦涩与反价值态度。而且诗文里都有一些黑暗感,也夹带着血色。鲁迅喜欢过尼采的著作,他年轻时用古文写文章,就译过尼采的话,文字是洞穴里曲风,冷冷的,两颗绝望的心就那么叠印在一起。鲁迅在最痛楚时写下的文字,确有一种鬼气的,那些神经质的震颤,连接着一个幽玄的梦,苦难的大泽将人间的美色统统淹没了。《野草》里的片断,分明就有李贺、尼采等人的影子,也糅进了更为复杂的精神碎片。他习惯于写夜的时空: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破败的丛葬,闪闪的鬼映眼的天空…….所有时画面都不是朗照的,《秋夜》的景致写得森然可怖,那里多次出现恶鸟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