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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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的客厅摆设。中式西式的都有,中的像中,西的像西,小小巧巧的,摆拢来,也就比一个掌心略大一些,却都是精巧工整之极的。灵灵看得呆呆的,半晌才说阿公你的手真巧。
财求笑笑,说这算什么,全藻溪的人,只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谁都会做一两样的。百川他爸年年从广州带回新款式来,只要有款式,没有仿做不了的。你以为这镇上的新屋,都是怎么盖起来的?靠的就是这个手艺。
灵灵听了就来了灵感,说我正好有个社会调查报告要做,就写你们这个公司,好不好?
老头连连说:“别别别,咱们一个小公司,哪经得起你调查?还报告呢,你这不是给你阿公惹麻烦吗?”
灵灵扁了嘴,说你不帮我我去找百川哥哥。百川哥哥也会做这种家具吗?
老头摇头,说:“娃呀,你阿公家也不能三代就靠这个手艺吃饭。我们百川和你妈一样,也是读书人,在杭州大学教化学。这次是阿公专门让他请假回来的,就为了见见你和你妈。”
灵灵愣了一愣,才哼了一声,说:“他骗我,他原来不是诗人。”
老头嗬嗬地笑了起来,篾片颤颤地抖了一地,“什么湿呀干的,那是他的业余爱好,做不得正业的。”
灵灵不服气,说凭什么写诗就是不务正业,全世界科学家多的去了,诗人有几个?罗斯福总统说过,没有诗人的国家就不叫国家。
老头越发笑得嗬嗬的,说你这外国养大的娃就是和中国娃不一样。好好,你喜欢诗就让百川给你写,他要是闲着也得惹祸。说完就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壁柜,从里头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个纸包来,递给灵灵:“那些家具都是糙货,是阿公随便做了骗口饭吃的。只有这一样,倒是阿公知道你要来,专门做了给你的。”
灵灵将那外头包的报纸层层撕开了,里头原来是幢小屋子——当然也是篾条编的。是江南常见的民居样式:矮矮平平的屋顶,上面有一只烟囱;门是对开的两扇,正中有两个小铁环;铁环只有一粒钮扣那么大小,上面却雕着兽头;窗也是两扇。透过窗,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屋里放了一张饭桌,桌旁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是布做的。那男人戴了一顶蓝帽子,唇边黑黑的一圈胡子,脸上架了一副眼镜,是黑铁丝弯出来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的直头发,围了一条花围裙;孩子是个女孩,白衣红裙,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饭桌上杯盘碗筷应有尽有。那屋里的摆设和人物的衣装细节,没有一样不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灵灵觉得桌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的爸爸越明。便想起自己这两天还没和爸爸通过电话,也不知爸爸一个人在多伦多怎么样了?又记起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家人也是这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妈妈给她舀汤,爸爸给她夹菜。两人极其有限的几个话题,自然也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她是他们在窄路相逢的时候得以干涩地交谈下去的原因,可是即使有了她,他们依然没有能够把对话持续下去。这次回到多伦多,爸爸会有一张新桌子,妈妈也会有一张新桌子。似乎多出了一张桌子,其实是少了一张桌子——一张可以三个人围着吃饭的桌子。现在的桌子再新再大,却容不下三个人了。
“阿公做的人像不像啊?是照你们家的照片做的呢。”老头问。
灵灵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照片?
财求叹了一口气,说是你外婆寄的,她这个人啊,话少,想你们了也说不出来。
“娃呀,听说你妈在外边有个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大学问呢?”
“气象变化大气污染什么的。”灵灵突然口吃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对妈妈的了解实在是经不起任何轻轻一击的。
“这回你爸怎么没跟你妈一起回来送你外婆?”
灵灵的嘴巴动了几动,又停了几停,最后说出来的是“他忙,请不动假。”说完了,她就开始恼怒自己。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她也不是从未撒过谎的,但是她一向痛恨没有意义的谎言。这个让她挣扎了几个回合的谎言,使她隐隐有些惶惑起来。也许,心底里,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父母依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先前她的那些潇洒样子,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她已经长大成熟了?
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捧着那个篾编的玩具房子,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脸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心隐隐地生疼,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地钻出来,爬到竹条上,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都拆了。”
末雁出门的时候,天刚有了第一抹青,镇子还摊手摊脚地沉睡在黎明的一丝凉意里。门厅里黄狗刚抬了一下头,便被百川一眼给碾扁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些臊意接着睡去了。
上坟的路在山上。山是藻溪人的说法,其实在真正见过山的人看来,这种地方顶多只能算是个土丘。坐惯了汽车的末雁,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觉得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别扭。地上湿湿的有些露水,草很重,踩上去闷闷实实的,却听不见脚步的声响。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人看得见,又看不远。末雁只见百川的那件红衬衫,在几步之外一跳一跳的如在风里舞动的花。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去处,迎面—汪水,突然就将坡截住了。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河的丁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却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秋虫声声,聒噪不止。百川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咚的一声碎了,惊起一群野雀,满天便都是翅膀的抖簌声。鸟渐行渐远,四周便万籁俱寂起来。直至水面全然平复了,虫声又起,聒噪依旧。末雁直着脖子哦地喊了一声,风将那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丢到极远之处。再传回来时,嘤嘤嗡嗡的竟听不真切了。
“这水有名字吗?”
“藻溪。”
“原来如此。昨天送殡怎么没有路过这里呢?”
“过水不吉利——昨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末雁正想问为什么不吉利,却看见一道红光朝自己迎面飞来。挡住了,方知是百川的衬衫——百川已经嗖的蹿进了水里。水破了一个口子,将百川咕的吞了,水底下扑腾扑腾的仿佛有鱼在翻身。再破开时,百川已经游到水心了,对末雁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V型手势,又一个鲤鱼打挺,钻回水中。水底咕噜咕噜的冒起了一串水泡。水泡越来越大,扁扁地浮到水面,裂了,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便渐渐平合了,不再有动静。
末雁叫了一声“百川”,无人回应。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就有些走样了,却依旧无人回应。便一脚登了鞋子,刚要下水,才记得自己原本是没有水性的。
四下看去,天朦朦的才亮,路上荒荒的竟没有一个行人。一时心慌得六神无主起来,失声大喊了一声“皇天啊——”那声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意。
那个“啊”字还没有拉完,水突然在她脚边裂开了一条缝,百川湿漉漉地爬了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在这里练嗓子了,鱼都让你给吓死了。”
末雁抓起地上的红衬衫,朝着百川劈头盖脸地猛抽过去。抽完了,身子便像剔了骨头似的矮了下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百川拽住了末雁的胳膊,本意是想扶的,却觉得一股温软如导火索似的顺着自己的肩胛骨一路燃过去,轰的一声在心里炸出个大火球。不容细想,就已将末雁扳倒在地,紧紧吮住了末雁的唇。
末雁挣了两下,就挣不动了,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在百川的唇间化作了一股旋涡,旋啊,旋啊,旋进了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茫茫空白。不由得恐慌起来,终于狠命地推开了百川,坐起来,却浑身虚虚的发着颤,仿佛心肝肺腑都叫百川吮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具空壳。
“百、百川,你疯了,论岁数我可以做你妈了。”
“谁跟你论岁数?论岁数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参汤叉麻将抱孙子,还满世界乱跑什么?”
末雁忍不住笑了,斜了百川一眼,说:“论岁数你早该找个小姑娘,生个胖小子,洗奶瓶换尿布,和小保姆调情,讨老丈人欢心呢——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末雁说完了,就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如此木讷的个性,到了藻溪,换了个地界,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这年头小姑娘都给污染坏了,你这个岁数里头,说不定还有个把简单清纯点的。”
末雁呸了一声:“你们都一个德行,有了简单的,又想着复杂的;对付不了复杂的,回头又找简单的。”
百川咦了一声,正想问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看末雁脸色陡然变了,就咽了回去。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裤子脱下拧干了再穿上,衬衫却懒得穿回去,搭在肩上,便继续赶路。末雁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一程,两人却不再有话。
到了坟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草堆里插了几束檀香,尚在袅袅的生烟。轻风吹过,将那烟拦腰截断了,纸灰低低地盘旋起来,如饥饿寻食的蝇。末雁睡了一夜的感觉,又被搅动起来,忍不住对百川说你们藻溪人对人真好。百川冷冷一笑,说你应该说你妈对藻溪人真好——这上街下街有多少家吃过她的好处?
末雁想起从前母亲对乡党的种种冷淡,心里替母亲生了愧,却是说不得的那种愧,就默默地从篮子里掏出冥纸,堆在地上。
冥纸是财求伯早就准备好的。末雁知道烧完纸回家,财求伯还会给她一张名单——这两天要去拜访的亲友名单,是按亲疏远近次序排好的。财求伯甚至准备好了末雁该说的话。这一切末雁都是不懂的,但末雁不需要懂,末雁只需要照办。从前末雁是个管事的人——管家,管实验室,管国事,也管天下事。现在她只是财求伯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叫她爬山她就爬山,他让她过河她就过河。他操着她的心,她至多不过费点力气。力气她有的是,心她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看报纸,也接不到电话,即使外边的世界里发生着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也浑然不知。她觉得她仿佛是藻溪水里的一条鱼,尾巴一摆的工夫就甩掉了整个世界。她在藻溪的日子是一种藏了头掐了尾没有因缘不问结果没心没肺的日子,愚昧简单省心,甚至有些隐隐的快乐。
想到这里末雁微微一笑,对百川说你那首关心粮食蔬菜喂马劈柴的诗很好,回去给我抄一份,我叫人写个条幅挂在墙上。百川也微微一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海子的人写的。你别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