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女人 作者:周雁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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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女人》第二章(1)
1
主房里那盘大炕上,那对狗男女正在做最后的商量。最终,他们决定,还是找秋千开打胎药方的主意为首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裳的摩擦声过后,就是两个人下炕找鞋的动静了。倚墙而坐的秋千,心里反而踏实了。心里一踏实,连身子也跟着舒展开来。她倒要看一看,这对狗男女下一步还能“作”出什么花样儿来。
秋千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顾不上拍打腚后的尘土,重新拿上洗澡的家什,轻轻悄悄地出了灶间的门。她必须在那对狗男女发现她之前离去。她会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个时候的秋千,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有主见。秋千对自己挺满意。
秋千没再去大炼钢铁的工地,而是回到中药房,似有所待。隔了一天,关雎果然来找秋千了。关雎对中药房并不陌生。想当初,李伯朗想约秋千散步谈心表情的时节,有好多次,就是关雎跑来传的信儿。说起来真是有趣,原本是牵针引线的红娘,如今却是鸠占鹊巢,将自己许配给了张生。
关雎带来了一封信,一封来自她的女同学的信。为了从秋千那儿取得打胎药方,关雎也真是用心良苦。她和李伯朗商量了半晌儿,又斟词酌句炮制出这样一封信来,只是想取得秋千的信赖。为了这个,他们只好让那个莫须有的女同学牺牲一回了。孰料机关算尽,反而带出了做贼心虚的意思。换作从前,即使没有这样一封信,秋千也会助人为乐地开出药方来。但是眼下不同了。秋千无意之中就成了暗处的好猎手。抖动着手中的那封信,秋千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作呕。
关雎人高马大地站在那儿,还是笑嘻嘻地叫她“姐”。秋千的眼光有意无意就往关雎的小肚子那儿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意味,关雎不可能没有察觉,可这大闺女居然越发神态自如,一看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秋千留下了那封信,答应按信上说的开好药方,让关雎改天儿来取。
信上的字是关雎写的,字如其人般地伸胳膊撂腿儿的,虽然努力改换了字形,横竖撇捺之间还是透着些蛛丝马迹。信上说(当然是女同学的语气),“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不慎怀孕了。孩子是肯定不能要的,“她”又不能在当地“做”掉,怕造成不良影响。只好向老同学求助,请老同学帮“她”想想办法。孩子大概是五十多天前怀上的,“她”已有两个月没见红了。
好一封拙劣的自我剖白。看着看着,秋千又没了主意。吃过午饭,秋千揣上信就去了西药房。
自从做了母亲,王莲子就发福了,不是暴发户式的粗胖,而是“环肥”的那一种,带了些雍容的意思。不像秋千,一样的怀孕分娩,一样的带孩子喂奶,可秋千的形体几乎没变,知道的说已是小母亲了,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大姑娘。关于李伯朗和关雎的传言,王莲子也不是没有耳闻。她也观察过秋千,发现秋千仍是那副没心没肝的劲儿,说起李伯朗,还是知冷知热的。既然秋千对自己的生活状态颇为满足,她王莲子又何必多事?
但是,此刻是秋千找到她王莲子了。秋千拿着一封信,还带着两天前隔着墙听来的一切。王莲子不由得柳眉倒竖,拍案大怒。以她的心劲儿,恨不得立马揪住李伯朗的衣领子,要他当面锣对面鼓一五一十地向她,向秋千交代清楚。王莲子二话不说,抬起腚来就往外奔。秋千一伸手挽住了她,心中暗暗叫苦。本来,秋千来找这个闺中密友,是要她给拿个主意。现在倒好,还得倒过来平息她的怒火。王莲子被秋千揿坐在椅子上,“臭婊子”、“骚狐狸”地骂了关雎半天,又骂李伯朗“白脸狼”,说是“小白脸就没几个好东西”,根本忘掉了当年的那个小军官,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儿。
王莲子骂够了,终于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下一步秋千该何去何从。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婚。何况海燕都快四岁了。抱定这个想法,王莲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她先说关雎,说是只要搭上眼一看,就知道这闺女不是个安分的主儿,那媚眼儿乜斜的,顺着眼风儿就能带倒七八个男人。又说李伯朗,树大了招风,又长了个人样儿,从来屁股后头都是姑娘媳妇排成队的,她秋千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秋千,傻不愣登的,就知道学习呵工作呵争红旗当劳模的,好像只要成了家,那家就是个一成不变的恒等式了。总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缝儿,不能全算在李伯朗头上,她秋千也有责任。总之,日子还得过下去,不仅仅为了让关雎那骚狐狸落到空子里,也是为了海燕。男人嘛,都是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馋猫,就当他是在外面撒野疯跑了一圈儿,等馋劲过去了,还是会回到自家窝里头的。因此,秋千的当务之急,就是李伯朗的当务之急,也就是关雎的当务之急。他们共同的当务之急,就是绝不能让关雎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因此,秋千此刻的当务之急,就是回到中药房,把打胎的药方开出来;最好连带着把药也配好了,送佛送到西天得了。
《秋千女人》第二章(2)
秋千想想,也想不出比王莲子的办法更好的办法。她就照着关雎怀孕的大致时光,开好了打胎药方。至于送佛送到西天,秋千总有些气不忿儿。她知道,只要照着她开的药方抓药,三副中药下肚,腹中的胎儿肯定会应声而下。给那骚狐狸配好了药?送到手里?她秋千好像还没有这样贱。
2
药方儿关雎取走了,秋千却本能地留下了那封信。晚上,她拿出那封信给李伯朗看。李伯朗先是大惊失色,他不晓得关雎怎么会如此粗心,居然不把信一块儿取走;接着,就调整好表情,装模作样读起信来,尽管那信他并不陌生。读完了,李伯朗说,这个小关呀也真是的,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管这种事?秋千说,那好办,那就不管。李伯朗又说,危难时刻帮一把,强似庙里去烧香。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吧,就当是做好人好事。秋千说,是啊,我也这样想。药方儿已交给小关了。李伯朗悄悄舒了一口气,边往信封里装信边说,不如我给小关捎回去。秋千说,那不好吧?娘儿们之间的事情,大老爷们掺和什么。秋千如此一说,李伯朗倒放下心来,顺手又将信还给了秋千。
仿佛姊妹间有着不为人知的通感。正当秋千拿着那封信不知何去何从时,春草的电话打到了医院办公室。抱着话筒,秋千就哭了。什么叫现世报?想想春草的那一巴掌,真是英明。春草在电话里骂秋千糊涂,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私下了断?当然应当通过组织解决。组织,是最有力量的。她要秋千一刻也不要犹豫,立刻将那封信和事实真相报告到厂部去。
秋千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力量,无论这种力量来自密友,亲人,还是组织。放下话筒,秋千摸一摸衣兜里的那封信,转身就往厂部走,生怕走得慢了,会在半道上改变主意。这事儿应当找工会的,可工会主席就是人事科的那位孙拴柱兼着。秋千咬一咬牙,还是敲开了人事科的门。
孙栓柱神情有些讪讪的,却是极为诚挚友好地招呼了秋千。听了秋千的诉说,又看了那封信,孙拴柱心中暗喜。他一直感觉李伯朗那小子有心机,不地道,也打心眼儿里厌恶关雎这种又骚又浪的狐媚子。当初对秋千的觊觎,虽说方式粗俗了点,也不够光明磊落,却也是真情流露。如今,帮助秋千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很乐意暗施援手,来弥补他的歉疚。何况,让一直春风得意的李伯朗也遭遇一回尴尬,孙拴柱绝对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至于关雎那个小狐狸精,勾引有妇之夫,未婚先孕,原本就应该受到惩罚。
孙拴柱随即把信连同秋千反映的情况上报到了党委。党委很快找李伯朗谈了话。尽管李伯朗拼死相抵,还是受到了严重警告。李伯朗惊魂甫定,又接到辽阳家里的电报,要他速速赶回。那边,关雎同样得到了组织的帮助。她一口咬定,那封信就是外地女同学寄来的。直到组织上的人说,必要时可以派人外调,她才软了口气。等李伯朗三天后从老家回到厂里,关雎已被组织发配到六十里开外的一家小纺织厂,当了最苦最累的挡车工。
什么叫“屋漏偏遇连天雨”,什么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李伯朗这下子算是全体验到了。当他赶回乡下老家的时候,那个成天追狗撵鸡、活蹦乱跳的儿子,已经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小尸体。儿子就死在这追狗撵鸡上。这一次,他追的是一条疯狗。结果,疯狗倒过来又追他,而且追上了,而且咬了他一口。望着以前的妻子现在的大姐那怨毒的目光,和二老流干了泪水的老眼,李伯朗欲哭无泪,只能匆忙处理完儿子的后事,然后就出逃一般地往回赶,顺便将海燕也接了回来。谁知他还是晚了一步。
十天之后,他收到了关雎从小纺织厂寄来的第一封信,是关雎在“小月子”里冒着落病的危险写来的。信上说,孩子流产了,照着秋千开的药方吃了三副,就流下来了。是个男孩。李伯朗打碎了牙齿,和着血泪往肚子里吞,连看秋千的眼神,都带了怨毒的成分。他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许多。他苍老得不动声色。
3
关雎是从何时起,与李伯朗好成一个头的,在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之后,秋千回头细想,每一步都有蛛丝可寻。秋千是有个灵光的小脑袋,却没有一颗防人的心。她毫无心机。所有的事情,只有在发生了以后,在她回头细想了好久以后,才会恍然顿悟。虽说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但如果那羊早已跑得一干二净,那牢早已破得不堪再补了呢?除了放弃,除了重打锣鼓另开张,真不知还有什么好法子。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事,秋千做不来。她明白自己,既没有那股底气,也没有那种心智和能量。两害相权,放弃也许来得更容易些。
婚后不久,李伯朗就从兼职的团总支书记,被提拔为厂劳资科长,坐进了厂部的办公室。昔日的“李哥”如今成了“李科长”,关雎的嘴巴变得更甜了,抽空儿就往办公室跑。关雎一直干着剥茧抽丝的活儿,每天面对着热气蒸腾的大锅,眼疾手快地从锅里捞出茧子来,再找到丝头,缠到旋转着的桄子上。这种活儿似乎很适合鲜族女人来做,她们既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远近闻名。
《秋千女人》第二章(3)
但是关雎不是鲜族女人。她不但不是鲜族女人,而且是个娇生惯养的“老”闺女,“独”闺女。人高马大的关雎成天对着几口大蒸锅,修长温润的双手成天泡在碱水里,先是发白起泡,然后就是蜕皮脱落,再然后就形成了深深的皱褶,如刀刻一般。这还哪像是双黄花大闺女的手呵?偶尔洗一次蒸汽浴,那是一种享受。然而,如果成天泡在蒸汽当中,身上又穿着厚厚的棉衣,那种滋味,想一想都会头大。关雎觉得,那些在蒸锅里上下翻腾的白白的小东西,不是蚕茧,是她的红颜美貌;那总也抽不完的细细的长线,也不是蚕丝,而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关雎沮丧极了。
如果说最初接近李伯朗,关雎还仅仅是出于倾慕,出于情窦初开后情不自禁地被吸引;那么此时,关雎自己也不能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