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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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雨还真的停了,露出一丝笑意。梅一民也一脸灿烂,冲女人的儿媳妇拍着巴掌喊,小凤给我们送太阳来了啊,欢迎欢迎。先让我泡杯龙井,享受一番孩子的孝心。说着就把水杯伸给先掏茶叶的小凤。
小凤是那种勤快利索的女孩子,进门就挽袖子洗手,和面弄饺子馅。女人总是首先关心她的孙子,我就想着该给孩子拆棉衣了,这件怕是小了,袖子底襟得续上一寸呢,这裤子也短了。女人一件件翻着媳妇带来的衣服,像是摸着小孙子的脸颊,一遍遍的没个够,眉宇间的温和变成了慈祥,让梅一民感到一点点陌生。
妈我买了新布,那是让你比样子的,不用续,现在谁还穿续的衣服呀,到学校里让人笑话。媳妇手快嘴也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馅,根本不让他俩插手。
饺子端上桌时媳妇突然喊了一句“爸”,把梅一民和女人喊愣在脚底。梅一民听“叔”听惯了,乍一听脸上就露出点不好意思。
媳妇说,爸我跟您商量件事,这事妈可得听您的。您是一家之主嘛。
行,好闺女,什么事……我,为你做主。梅一民笑得哈哈哈,那个“爸”字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心里的那点戒备又钻出来了。
其实还是你们二老的事,我是想让你们搬下去住,这不快冬天了吗,爸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在这儿怎么能行呢?要是关节炎犯了,就得不偿失了。
可这牲口怎么办?总不能也赶下去吧?再说,搬下去住哪儿呢?我不去。我把炉子都买下了,隔天你姐夫送馒头就捎来,烟筒从里间通出去,暖和着呢。没有等梅一民说话,女人就把儿媳妇堵了回去。
牲口这还不简单?到村里雇个人,一月二百块抢着干呢。爸在文苑小区不是有房子吗?炉子哪里有暖气暖和,中了煤气怎么办?再说,这里不通电话看不成电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不方便不是?住下去我们伺候起来多方便哪。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把电话都快打烂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爸最爱看戏,听说今年黄河文化节光戏就安排了五台,全是梅花奖得主登台,我同事的妈妈还让我托爸弄票子呢。再说,豆豆天天吵着问我要奶奶,我都被他吵烦了。
梅一民沉吟不语。
女人说,你只想着图自己方便,我几时指望过你们伺候?你也不想一想,这牛呀羊呀的能放下吗?冬天没有青草本来就不好喂,雇人喂再不经心,我这工夫就白费了,到时候拿啥还贷款?再说,文苑小区的房子是我能住的吗?那是市委领导住的地方,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出门不出门了?我们住回去了,贝贝她妈住哪儿?
人家不是住别墅里吗?小凤说。
那也是人家贝贝姥姥的,不是她自个儿的。女人说。
你怎么就知道是贝贝姥姥的?我听人说就是她自己的,是怕爸要分她的才这样说。妈老是为别人想,就不为爸打算。我知道爸喜欢清静,也就是爸这文化局长能欣赏了这世外桃源,空气好,可冬天这背阴地方你们哪能受得了啊,下去住三个月,明年春天再搬上来不就得了?等雪封了路,你就知道呆在这儿是什么滋味了。媳妇放下筷子站起来,拿了湿毛巾小心地去擦沾在毛料裙子上的一点面粉,完了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水就溅了出来,溅在了婆婆的鞋子上。
梅一民拿根牙签,慢慢地剔,看女人低头把吃剩的饺子一个一个往空盘子里夹,对媳妇的建议根本不理睬,心里就有了说不出的感动。他真是没有想到女朋S么希望有一套自己的单元房,却从未对他的房子动过心思,看来自己的那点戒备是有点小心眼了。于是站起来拍着小凤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小风的孝顺我知道,小凤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怕冷,我喜欢这冷,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围着小泥炉烤红薯,喝那种酽酽的砖茶,唱着蒲剧,高兴了就跑到院子里去翻跟头。后来住进了暖气房子,这情调就再也没有了。梅一民想说我和你妈将来会搬到文化局家属院那套房子里去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提前做这个承诺。他知道小风现在是租着房子。如果说出来小风现在就要搬进去,他怎么办?
爸不愧是搞文化的,还挺浪漫的嘛,怪不得你和妈会……小风的话说了半截就咽回去了,后面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梅一民突然就脸红了,这是年轻人对自己这件事的定义?浪漫?他有点尴尬地喃喃自语,又笑了一声,是自嘲还是解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看到了小凤眼睛深处隐藏着的东西,那东西是从充满希望到变化成失望那一瞬间暴露出来的,让他暗里一惊。
5
这天是进城洗澡的日子,因为下雨,这日子比平时推后了一礼拜,就让梅一民感到浑身痒痒,像当年下乡回来长了虱子一样难受。一个夏天懒得往城里跑,就在盆里凑合,浑身的毛孔都堵塞了。在热水里泡一个小时,让女人给搓搓背,就是莫大的享受。那时候在家里最享受的就是女人的搓背,躺在浴缸里感受女人手指的那种轻柔,那种细致,那种爱抚,那种无微不至,像母亲抚摸着怀里的婴儿一般,让梅一民每一根肋骨都舒服,惬意,放松,每一个毛孔都兴奋,膨胀,激动。这哪里是搓澡,女人是把他当了一件艺术品来珍惜来欣赏来爱护哇。那一刻,梅一民对妻子所谓的习惯简直深恶痛绝。
妻子从不为他搓背,当然也不让他为她搓背,妻子只让母亲、女儿或者保姆搓背。妻子严守着他们家的文明习惯,比如小声说话,比如咀嚼不出声,比如不能当着异性赤身裸体,还有搓澡。包括夫妻这样的异性。那时梅一民为岳父搓背时就常常想,如果自己和小舅子不在家时,岳母会为自己的丈夫搓背吗这样的问题。
有一次梅一民在妻子洗澡时打发女儿出去买烟,然后趁机走进浴室,那是他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妻子的裸体,妻子闭眼躺在浴缸里的姿态真是美丽无比啊,像是西方的维纳斯。可惜他还没走到跟前,一只沐浴露的瓶子就砸在了脑袋上。无耻!下流!肮脏!卑鄙!妻子的骂声像锥子一般直戳他的心,那种痛一点不亚于脑袋上的疙瘩。
女儿买烟回来诧异地望着父亲时,梅一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没有买双人间,她买了大间。叫个搓背的才两块钱,这一次就省十四块呢,一个冬天省多少钱?你不是说现在要省着花吗?女人算账给他。
这账好算,双人间二十块,大间一人两块,加上搓澡一次省十四块,一礼拜洗一次,一个冬天不就二百多吗?就这样洗上十年,才节约两千多块,值得吗?
可舒服多少钱一斤?
享受多少钱一斤?
情爱又多少钱一斤?
梅一民想说我一千五百块的月工资连洗个二十块的澡都不能?人家还桑拿呢。
梅一民还想说我就是想享受一下你的搓澡你不明白吗?
可他忍了忍。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花钱与女人争执,那样就显得太小气了。何况,如今要抠着钱过日子是他的倡导,这不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梅—民早就不习惯进大间洗澡了,像是看一屋子的肉体展览,鸡皮疙瘩层出不穷,趴在皮肤上战栗。又像是进了屠宰车间,只差把肉挂在那一个个铁钩子上,排队一般。
池子里泡着几个老头,泡好了的慢慢扒着池沿上来去莲蓬头下冲,鸭子一样蹒跚。梅一民可不敢下去,这不是自己家里的木桶。
同志,咱俩互相帮助帮助,怎么样?省两块钱呢。
一个老头悄悄站在梅一民身后说,吓了他一跳。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在胸前突起,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看不出颜色的搓澡巾捧在手里,对着梅一民,眉里眼里全是讨好。
梅一民帮他搓着,看着垢泥翻卷下来,一条条布满发红的肉体,又从老头手里接过不知在多少脊背上扫过的小笤帚,把那些东西扫在地上。听着老头情不自禁地哼哼声,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泛起在心里。他堂堂梅局长,就因为走进了这样的浴室,就给人当了一回义务搓澡工。他当然不会让他互相帮助,因为他不习惯,他不想让自己的肉体在别人的目光中也产生自己刚才的感受。
梅一民选了靠窗口的莲蓬头,挤了半瓶沐浴露,还觉得老头的体味留在他的指甲缝里。
搓澡工进来了,大声喊道,搓一个?两块钱买舒服,多划得来啊?
没有人应声,他悻悻地边走边嘟嚷,小气鬼。还特意看了梅一民一眼,仿佛说我说的就是你呀。
梅一民草草揩干身体,他已经看到又一个老头拿着搓澡巾向他笑着走过来,他逃一般冲出浴室,觉得自己非但没有洗浴后的爽快,反而浑身针刺一样别扭,肉体上沾满了龌龊,连呼吸都不洁净。
女人已在院子里等他,一个熟人刚从桑拿室出来,红光满面地朝他打招呼,梅局长怎么不在家里洗,跑这儿体验生活来了?哎,我听说市委领导们家里还有安桑拿的,嫂夫人没安?看到女人,熟人又哈哈道,听说你最近在乡间别墅养病还带着保姆,你老兄可真会享受生活啊,怪不得越来越年轻,简直就是倒着活呢,山里空气好吧?赶明儿也给我介绍一个好的,我家都换三个保姆了。哎,那天我在高速公路上看见你在爬护栏,咋,又找到长寿的新方法了?
熟人钻进车子后又摇下玻璃喊道,你的车子还没来?要不我捎你一段?反正也不绕路。
看着车子绝尘而去,一种无名的火气顿时从梅一民胸中涌出:要是洗双人间,哪会给那个老头搓背?不搓背哪会一遍遍地冲他的臭味儿?哪会耽误时间正好碰上这熟人?哪会让他奚落一顿?你就知道省那十四块钱,钱是个什么东西?我才值那么点钱吗?攒钱干什么?我一个月的工资洗你十年澡你知道不,你算不来这个账?你是成心让我丢这个人!
女人傻在台阶上。
6
没有稿子可写,日子便渐渐由单调变成乏味。作为男人,梅—民没有理由游手好闲地捧着茶杯品着龙井观秋天的美景。他要帮女人割最后一茬苜蓿,帮女人晒草,帮女人把晒干的草搬回草棚,帮女人铡草,帮女人起出圈里的粪担新土垫进去。
毕竟五十多的人了,这种活儿偶尔干干可以,天天如此就有点体力不支。最初劳动的快乐就被肉体的疲惫一点一点侵蚀,最后只剩下那点理智在撑着面子,还有做男人的自尊。
牛要吃夜草。原来女人每天夜里起来添草时他不觉得,他通常是晚九点上床睡觉,凌晨四点起来写作。女人添草正是他做梦的时候,他哪里能体会到夜里添草的辛苦?秋凉了女人的哮喘病就犯了,他就主动夜里起来添草。添草就不能九点睡觉,睡熟了再爬起来是最难受的事情。他只能看书,烛光下看不了几页眼睛就酸得顶不住。就与女人坐着。
添过三次草后就到了午夜,过了午夜睡觉就打乱了生活习惯,梅—民又把睡眠丢了。连丢了三晚上梅一民就有点顶不住,眼球上爬满血丝,嘴唇长一排水泡,在女人买的简易马桶架上蹲一个小时也解不下大便,还把痔疮给蹲犯了。食欲也明显减少,饭吃进嘴里没味儿不说,还搁在了半道上不肯下去,憋得一股股酸水往上冒。整天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