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3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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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罪证赤裸而广大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下,这里那里,还冒着一缕缕将断未断的青烟。多吉终于明白,虽然放火的程序与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新时代里,这确乎是一种罪过了。
他叹了口气,从驴背上解下褡裢,扛上自己的肩头,对着大家弓弓身,独自向山下走去。
这时,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村里。大家看见走出很远的多吉,向着正要上山的公安挥手,向他们喊话,说自己会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们爬上山来了。几个公安就倚在吉普车上看着他一步步从山上下来。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给他戴上手铐,把褡裢装上车子,就开走了。
大队长格桑旺堆说:“今天回去,就写证明,大家签字,把他保出来吧。”
格桑旺堆又说:“妈的,送保书的时候,可没有小汽车来接,只好我自己走着去了。”
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那你就骑多吉的毛驴去吧。”
结果那个年轻人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年轻人在县里上农业中学。眼下学校放了假,老师们关起门来学习批判,学生便都回乡村来参加生产。年轻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压制住了。风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烬扬起来,四处抛洒。在这风中,黄昏便悄然降临了。
天一黑下来,正好观察山上有无余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闪烁或飞溅。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然后,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闪光的冰雪勾出了美丽的轮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边缘,也泛出莹莹的蓝光。烧荒过后的地方,变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央的无底深渊。
望着这片漆黑无光的地方,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过的土地,已经在严冬之夜完全冷却下来,不会被风吹起火星,把别的林地也烧成眼下这样了。于是,人们放心地下山回家,只等来年被烧去了杂灌的牧场上长满丰美的青草。
这时,多吉已经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所长老魏叫人开了手铐,让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还叫人端来了一茶缸开水。
老魏叹口气:“又来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来,不成材的小树荒住了牧场,牛羊吃不饱,茶里没有奶,糌粑里没有油,日子不好过呀!”
“这么一说,你倒成英雄了。”
多吉笑笑,说:“这样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说巫师失职了。”
“那你可以不做这个巫师。”
“这是我的命,我爸爸是巫师,所以我就是巫师。”
“那你儿子也是巫师了。”
“你们一来,没人肯嫁巫师,我没有儿子,以后,牧场再被荒住,就是你们这些共产党自己操心了。”他还找补了一句后来成为他恶攻证据的狠话,他说,“你们什么都改造,该不会让牛羊都改吃树吧?”就为这句话,在这篇小说将要描写的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将会让老魏干不成公安,而带给他本人的厄运,更是他当时无法想像的。
这句话刚说完,就有年轻公安厉声喝道:“反动!”
但老魏沉默半晌,说:“真的,不放这把火就不行吗?”
多吉倒是很快就接上了嘴:“就像你不逮我不行一样。”
老魏挥挥手,说:“带下去,不要让他冻着了,明天一早送到县上去。”
多吉说:“我还是多呆一两天,大队的保书跟着就会送来,我跟保书一起到县上吧。”
年轻公安说:“保书送来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么可以呢?在牢房里过年好,有伴。我想还是跟往常一样,开春了,下种了,队里需要劳力了,我就该回去了。”
老魏叹了口气:“只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春来,年年都是一样的。”
年轻公安提高了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今年怎么还是往年!”
多吉摇摇头:“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为放火烧荒,多吉与老魏他们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现在,这只是到时候必须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当初对他也像现在这年轻人一样凶狠的老魏倒是对他越来越和气了。多吉带人烧荒,是犯了国家的法。法就像过去的经文一样明明白白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在纸上。但这两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个人的行为有违经书上的律例,什么报应都要等到来世。而法却是当即兑现,依犯罪的轻重,或者丢掉性命,或者蹲或长或短的牢房。
机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们祖祖辈辈依傍着的山野与森林,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一个叫做国家的主人。当他们提出这个疑问时,上面回答,你们也是国家的主人,所以你们还是森林与山野的主人。但他们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为了牛羊们可以吃得膘肥体壮,国家却要把领头的人带走。
机村人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问真还让上面为难。所以,每次,他们不得不把多吉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后,将这个家伙放了出来。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机村三年没有放火,结果第四个年头上,秋天没有足够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这一年,母牛不产崽,公牛拉不动春耕的犁头。才又请示公社。公社书记曾在刚解放的机村当过工作队长。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机村人便在他的默认下放火烧荒。多吉还是只关了两个月,但公社书记却戴上右倾的帽子,丢掉了官职。以后,多吉就连村干部也不请示,自己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了。
2
多吉想到自己一进牢房,就让好些上面的人为难,心里还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临时拘留所的铁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还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车里了。
车开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按惯例,老魏会等到全村人签名画押的保书送来,再一并送到县城的大牢里去。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两个年轻公安一脸严肃,多吉喉头动了几次,终于问出声来:“老魏呢?不是还要等保书吗?”
年轻公安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老魏?老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两个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比冻得河水冒白烟的寒冷早晨还要冰冷。
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
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涌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的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像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再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他就像共产党干部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分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惟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不安的东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为了抗拒这种不安的情绪,多吉闭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经来提审他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摁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写字。
问话的人表情很严肃,但说话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威严了:“又来了?”
“我也不想来,可是杂树长得快,没办法。”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但那些杂树没有吸取。”
“那你晓得为什么来了?”
“我晓得。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可是我却放火。”
“你又犯罪了!烧毁了国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的国家还没有成立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成立以前,这里也是国家的!”
“是,我胡说。但你的话我还是没有听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烧了国家的树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吗?”
“我晓得你们不准,但不烧荒,机村的牛羊没有草吃,就要饿死了。我没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