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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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品挎着猎枪,脚步一飘一飘地往回走,傍晚的时候,到了一个山垭口上,灌木丛里突然伸出两杆老毛瑟枪指住他喝道:
“站住!什么人?”
一个人走上前来,夺了他的枪,不由分说,反剪着他的双手往山上走。幸好这时遇到芦柴塘的田奉池,他是一个侬家人,他说他知道杨家品,是个穷人,抓住杨家品的两个人才松了手。田奉池告诉杨家品说,我们是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他说,你的家乡核桃树村今天中午被沈希堂占据了,晚上我们要去夺回来,你反正回不去了,又有枪,跟着我们干吧!
这天深夜,杨家品为一个连的游击队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核桃树村。国民党军被打得落花流水。沈希堂在逃跑的时候,手臂中了杨家品一枪,虽然只是擦伤,但也让他受了半个多月的罪。
杨家品立了功,又从村子里带出五个同他一起靠打长工或短工过日子的青年,因此刚参加红军,就当了小队长。半年中间,打了许多仗,有胜仗也有败仗,负过两次小伤。战斗间隙,部队有人教文化,教唱歌跳舞,有许多乐趣。但是部队上那时不准喝酒,因为部队里有过很多喝酒误事,打败仗死人的教训。这一条纪律使他难以忍受。不打仗的时候,他特别想念陶正发,想跟他一起喝酒。他不时地在心里叨念:“半年了啊!”
终于,领导上给了他一个侦察任务,他就连跑带跳地离开部队,直奔老熊寨来了。
10
我们在一个有泉水的地方吃中饭,老陶背出来的包谷粑粑非常可口。滇南的包谷粑粑有两种,一种是老包谷做的,而另一种是嫩包谷做的。老陶带的是后一种,是把嫩包谷磨成浆,包在包谷叶子里,蒸熟而成,其味鲜甜,有新鲜包谷的清香。不过老陶带来的包谷粑粑里,掺了一些野菜,饿饭的日子刚刚过去,人们还心有余悸,有一点粮食也要节省着吃。但是这种掺了野菜的包谷食品,在我这个年轻人吃起来,比不掺野菜的更好吃。我们都吃了很多,连风也吃了两个,直到把老陶背包里的粑粑全部吃光,才站起来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我发现风不见了,这个白色的精灵,像一道电光一样闪入林间深邃的草丛中,消失了。太阳像千手观音一样,向森林伸出她千万只金色的、修长的手臂,抚摸着森林中的生灵。据说随着森林的缩小和人们频繁的打扰,老虎、豹子、老熊这些大兽早就没有了。我想这会儿,那些残存的野猪、狼、野猫、马鹿、麂子、破脸狗,还有蟒、小蛇,正在属于它们的某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待着,享受着阳光的爱抚。难道风发现了它们?
陶正发说:“就在这一片,风发现脚印了,那是麂子和破脸狗留下的。”
他带着我们去看脚印。我们像侦察员一样地在深深浅浅的草棵里、小路上和偶尔露出的一小片褐色的土地上寻觅着。“你们看,你们看!”陶正发蹲在小路上,指着他的面前说。在他脚下潮湿的、铺着落叶和树枝的小路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好不容易在他的指点之下,才看见两处像拐杖拄过的痕迹,他却说那是麂子的脚印。
覃家相这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站在那里,眼睛斜了一下那两个所谓脚印,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兴致不高,我猜测他还在想着他的大橡树。
陶正发说:“覃老师,你怎么了?不舒服是吗?”
覃家相说:“没事儿。分开吧。”
“那好,”陶正发说,“你们俩在那儿,我在这儿!”
我们按陶正发的意见,分别躲藏在两棵大树下的草丛中。两棵大树大约相距三十米,我们的视线,都朝向老林深处的方向。
“枪给你吧?”我对覃家相说。
“不,还是你拿着吧,”他说,“你也不常来。说不定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支猎枪呢!”
森林里的高大的乔木、小树、灌木和野草,合理地分配着立体的空间。同样,它们的绿色,一起点染着林中的光和空气,使森林幽静得像一潭绿色的深水,偶尔有几声鸟鸣,犹如几粒小石子,丢进幽潭里,幽潭还是幽潭,却显得更加深邃了。古人有诗说:“鸟鸣山更幽”,写得真是传神,不是亲临过深山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11
在陶正发家的火塘边,两个朋友在烤狗肉下酒。这条狗是老陶帮一个人治病,人家送他的,他杀了没有舍得吃,腌成干巴,等着杨家品。香油灯里添着两根灯芯,金秀不时地把它挑得更亮一些。酒一碗一碗,像水一样往两个山里汉子的嘴里灌。金秀不敢劝他们,也不敢先睡。
“老陶,告诉你吧,兄弟我参加红军了。”杨家品舌头在嘴里不灵便地打着转,“你也跟我们一起干吧,我当了小队长了。”
老陶以为他在说醉话。
“我这次出来,”杨家品又含含糊糊地说,“是来侦察沈希堂这个狗日的动静的,他的日子长不了啦!”
金秀走过来:“你们喝得太多了,我收了吧?”
陶正发摆摆手,让她走开。
杨家品双手抱起酒罐,准备要给老陶倒酒。这个酒罐已经是七八十年前的旧物,因为经过陶正发家三代人的双手的抚摸,变得光滑无比,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深棕色的油光。杨家品抱着酒罐,他的脚在火塘边弯过去拐过来,他觉得有点不对,感到要不是地不平的话,就是房子建歪了,否则自己怎么会走不稳路呢?他走到陶正发身后,陶正发站起来说:“我来倒!”杨家品说:“不行,老是兄弟你倒,我也要倒一回!”他把酒罐子举高一点,让它倾斜,但酒没有出来,因为所剩无几了。他奇怪地“咦”了一声,又试图让罐子更倾斜一些,不料酒罐却突然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跳到地上,自己把自己摔成了无数碎片……假如有个古董商人在场的话,他一定会无比痛惜,但是没有古董商人在场,在场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换了一个酒罐,仍然不停地喝着、说着,但他们显然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杨家品哼起在红军里学会的歌,只是已经不成曲调:
豌豆芽,才发芽,
背时的蒋匪就拔了它:
对门的哥哥才长大。
背时的蒋匪就抓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倒在了火塘边。金秀过来把火捂好,吹了灯。
这一夜狼没有叫。但后来狗叫起来了,先是一两声,后来就渐渐热闹起来,半分钟之内,全寨子的狗都叫了起来,狗叫声像暴雨、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寨子和山野。两个男人都惊醒了,一齐蹦了起来。
“上屋顶!”杨家品说。
天刚蒙蒙亮。
陶正发看见许多支枪像收割过又干透了的包谷桩似的,从土埂下面齐刷刷地伸出一截来。
有人喊:“杨家品,你被包围了,乖乖地出来向你沈老爹投降吧!”
“陶正发!”这是沈希堂的声音,“我只是来抓杨家品,还有来带项金秀的,你把他们放出来,我们不伤害你!”
原来沈希堂在得知杨家品参加红军,并且打了自己的手臂一枪后,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昨天晚上,杨家品才一到老熊寨,就有人来向他报信,他赏了报信人两块法银,亲自带了十几个人来捉杨家品;原先又听人说项金秀嫁了陶正发,就认为这次行动是一举两得的买卖。他指挥手下的人把陶正发家的房子团团围住,自己则隐蔽在更远的大石头后面,声音从那里发出来,但不见人。
一个士兵从土埂下冲出来,他似乎是要去侧面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却被杨家品一枪撂倒,赶快滚回土埂底下,哎哟哎哟大叫。 对方没有动静了。 天上厚厚的云彩还没有散开,可是好像是被杨家品的枪声惊醒了似的,这会儿在靠近山头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仿佛是一只细长的、刚刚睁开的朦胧的眼睛。于是山逐渐地清晰起来,山上的树林现出了绿色。笼罩着寨子的薄薄的雾气正在散去,东一间西一间的房屋里外,在雾和树枝的掩护下,人们从窗口,墙角,或是匍匐在屋顶上惊慌失措地观察动静。近几年,这一带经常发生战斗,这里的山民们像听惯了枪声的鸟儿一样,已经见惯不惊了。撵山狗老黄在屋子里不停地狂吠,项金秀哆嗦着小声呵斥它:“不要叫!”它停一阵,过后又大叫起来。
杨家品悄悄爬到老陶身边。
“能不能让狗把沈希堂引出来?”
“能。好办法!”老陶说。他爬到天窗口,对项金秀说:“喂,阿秀,把门开一条缝,放狗出去!”
“往沈希堂那里打。”陶正发说。
两支枪一齐向沈希堂藏身的大石头射击。同时老陶对刚放出去的猎狗高声叫喊:“瓜木着——瓜木
着——”老黄就向他们射击的方向冲去。
大石头后面藏着三个人,沈希堂和他的副官,还有一个连长。狗吼叫着冲过来的时候,首先是沈希堂向它开了一枪,打中了狗的一条腿。狗哀叫一声,忽然又怒吼起来,向沈希堂扑过去,郭副官赶紧跳起来拦在沈希堂面前,同时开枪击中了狗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杨家品的枪响了,郭副官怦然倒地,后脑壳上鲜血直冒。
“为郭副官报仇!”一个国民党军刚伸出半牙儿脑袋叫了一声,就中了陶正发放的一枪,虽然没有死,却削掉了一层皮。
沈希堂的队伍顿时大乱。
那一年,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残余部队,犬牙交错地驻扎和活动在滇南的大片土地上,这附近既有国军,也有共军,沈希堂顾忌时间一长,会引来共军的大部队,就喊了一声:“撤!”接着就有人跟着喊:“弟兄们往山上撤!”
远远的山坡上,白军抬着郭副官的尸体,背着伤兵,惊慌失措地撤走了。
这一回,杨家品击毙了白军团长的少校副官,本来是应该记大功的,但是他是在执行侦察任务时,私自去找朋友喝酒,才与敌人遭遇的,所以糊里糊涂,也不记功。也不处分,只是跟团长做了个检讨算完事。
12
我们像士兵一样,潜伏在深深的草丛中。我端着枪,尽量让自己、枪甚至枪筒都隐藏在草棵里。覃家相背靠大树坐着,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以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看看我这个第一次进山打猎的人,然后把目光移到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去了。
风从高高的树梢上掠过,余风吹到森林中来,从树木的枝叶之间、灌木丛的顶上、草尖上轻轻地拂过去,仿佛怕惊扰了林中的寂静。下午斑驳的阳光把潮湿的土地烤热了,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植物气息的泥土的芳香,有时也会飘来奇怪的、淡淡的酒香,那是秋天熟透了的、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被厚厚的枝叶所覆盖,又为阳光加温发酵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麂子还有一些小兽喜欢吃这种有酒味的果子,但是吃多了它们也会醉的。醉了酒的小兽有时原地昏睡,有时晕头晕脑地到处游走,因此铸成大错,被人猎获的事并不鲜见。离我们很远的,但是看得见的地方,有一条小路,时隐时现地、弯弯曲曲地通向森林更深处,当然从另一个方向看,也可以认为它是退出森林去了。浓密的树冠宛若绿色的苍穹笼盖着整个林地,在这个苍穹之上,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