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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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孙敏去看过杨保红。他个头蹿高了,肩膀宽宽实实,嘴上青楂楂的胡子,是个男子汉了。
杨保红见到我们只说了一句话,给我带面镜子来。
我后来问了管理人员,我们能不能给杨保红带一面镜子,他们说没有必要,他们还说房间里都安装有镜子。于是,这桩小事我很快抛到脑后了。
到司法局上班我的日常工作是整理汇编资料,这个工作琐碎但不太忙。每天我可以看完报纸喝完茶才开始工作。我的腰渐渐圆滚,晚上很少做梦,睡得很死。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喝完一杯浓茶,看完一叠报纸,实在找不出别的事干。我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不经意地想到杨保红,我想,我应该坐下来好好想一想究竟那剩下的两棍是谁打的。
责任编辑 陈东捷
入殓
张新乐
“多好的老汉,怎么说走就走了!昨天傍晚,他还帮我拎菜呢!”张大娘吵吵嚷嚷,摇摇晃晃进了院,手里的拐杖敲得砖院子嘣嘣响。满院的人又都抹一把泪,让出一条道。我搀扶她到东边家坐下。
张大娘掏出粗布方巾,捏一把鼻涕,擦一把泪,啊呼呼一长换一口气,而后问道:“寿衣、寿被都预备好了吗?给老汉置个高枕头,他驼背,枕高点,躺着舒服。”南圪塔上的人没了,主事入殓都听张大娘的。遇到七嘴八舌,张大娘说句话,一锤子定音。
姨姐抹抹眼泪,哽咽着说:“打发人去买了,只是没想到高枕头。我再打发人去。”
张大娘说岳父驼背,我怎么没有觉察?岳父长什么模样,当女婿的应当清楚呀!
1971年古历正月初三,我跟介绍人登门相亲,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南关进县城,往西边小巷一拐,再往北边的胡同一拐就到了岳父家。院门坐西朝东,简易的青砖门楼,漆黑的两扇木门,蓝地白字的门牌上写着南圪塔68号。拧开钮子,推门进院,门撞得铁铃当啷啷响。砖院子不大,没有柴草猪圈,焦炭放一个砖池,烟煤放一个砖池,整齐有序,干净利落。迎面靠北有间小饭厦,供热天做饭用的。北面五间瓦房,宽宽敞敞。西边家一门两窗,门开在正中间。东边家一门一窗,门靠西边开着。墙是土坯做的,底半截座了七行砖。窗户又宽又大,全都装的玻璃,明晃晃耀眼。窗台上摆满瓶瓶罐罐,还有几只大大小小的烧杯。那时这样的格局与乡下的房子大不相同。
岳父听到门响,急忙弓腰迎接。他身着深蓝色中山装,两只袖子挽过手腕,头戴黑色呢子帽,没有一点点农民气,不见半些那样的味儿。他满面笑容,边走边点头,点头的幅度很大,近似鞠躬的样子,特别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他接过自行车,支在院子里,顺手从正房门上取下布条条制成的掸子,给我俩一一打土。进了屋拎起暖水瓶就倒洗脸水,而后再让座让茶。寒暄过后,他去切哨子、擀面条,备酒备菜。岳母陪介绍人说话,谈的大多是他们学校里的事。
我吃饭爱出汗,第一次在岳父家吃饭越发地出汗。越出汗越着急,越着急越出汗,筷子也不夹菜了,巴不得赶快吃完。岳父眼尖没吱声。起身给我拿过一条热毛巾,点点头,笑着说:“擦把脸,消消汗,踏踏实实地吃。小伙子,得吃饱。”毛巾白白的,带着檀香味。热乎乎的毛巾捂在脸上浑身舒坦,所有的神经都恢复自如。我抬头仔细端详岳父,他端坐在小板凳上,身板倒也挺直,并不因饭桌低矮而弯曲,比我高出一大截。
出了门,介绍人问我行吗,我说行。介绍人说,我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可掂量好了。我点点头,很坚决。我说掂量好了,不知是被妻子那张漂亮的脸蛋迷住了,还是让岳父一条热毛巾俘虏了。
都说岳母疼女婿,其实,岳父见我比岳母还要亲。我每每回家,铁铃当啷啷一响,他就出屋相迎,点头、致笑,接车子、递掸子、倒洗脸水,让座让茶,这套程序从不减少一个环节。岳父不只对我这般好,见了哪个女婿都一样。我们几个女婿碰到一起说这事,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岳父做事颠倒,好像他亏欠我们什么。慢慢的时间长了,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岳父突然走了,我不敢想象,以后再回妻家会是怎样的情景?
“老汉人真好,满世界找不到他这样好的人。”张大娘长叹一口气,把昨日的真实变成今日的回忆。“不管见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用的没用的,老远就笑呵呵给你点头打招呼。满圪塔上上下下,没人能说出老汉半个不字来。过了腊月二十三,老汉就搭上红纸写对子,挨家挨户地送。送到家里,把卷好的对子展开,告你哪幅贴院子门上,哪幅贴屋里门上,哪幅是上联,哪幅是下联。一一交代清了,再把对子卷好,用绳绳绷上。烟不抽你一根,水不喝你一口。你送他,他都不让你迈过门槛。”张大娘满眼泪水顺着纵横交错的皱纹,溢满沟沟岔岔,满脸一片汪洋。
姨姐匆匆过来问张大娘:“枕头买啥样的好?是买洋枕头,还是圆枕头?”洋枕头也唤“洋枕”,同“洋火”、“洋钉”的来历一样。“洋枕”多用白布做,宽和长差不多,上下两片,四周缝合,外加裙边装饰。枕头正面有绣花图案,背面留口装枕芯。圆枕头也就是中式枕头,两头堵头方方正正,四角裁成圆弧状,上面描着彩绣着花,四面用黑布缝制,里面装满麦草,圆鼓鼓的。
张大娘用方巾擦擦泪,语气肯定地说:“就买圆枕头。人老归天,枕个圆枕头,一辈子圆圆满满!”
我给张大娘倒杯水,张大娘摆摆手,没心情喝,继续悉数老汉的好处:“这些年有钱了,家家户户都翻盖门楼,到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哪家门楼上的字不是老汉写的?你几时要,老汉几时写,碰上吃饭,立马放下碗,碰上扫院子,随手放下笤帚。一写写好几幅,让你拿回去挑。老汉人好的没法说,有时候反把你弄得着急哩!”
子善进来拿东西,接上话茬补充道:“大街两边的牌匾,好多是老汉写的。”
张大娘说得满屋子人点头如捣蒜,她说的这些事大伙儿都知道。其实岳父还有许多好,从来不让外人知道的。有一回我俩说到什么事,他打比方教育我。门边有个姑娘常到他家自留地里偷西红柿,有人看见悄悄告诉他。岳父说,早就知道了,她家里穷,没菜吃,摘就摘去吧。这事千万别声张,姑娘往后还要嫁人呢!
门外哭声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诉,我侧耳一听,是大姑来了:“仁娃,你咋就这样命苦呀,死都死到姐前头。”我赶紧跑出去接大姑。大姑手拎深灰色布包,包里鼓鼓的,沉沉的。我伸手去接,大姑没松手。她直直奔向西边家,坐东头炕上,守在岳父身边,晶莹的泪珠滚过风韵犹存的脸庞,手里的布包紧紧揣在怀里。
岳父小名叫仁娃,曾用大名郝怡仁。他自小没了爹和娘,大姑背着抱着把他拉扯大。1938年初,小鬼子逼近县城,他毅然放下书本,偷偷参加牺盟会。牺盟会好似一块“两面板”,阎锡山应名当会长,是白色的,薄一波暗里掌实权。应属红色的。薄一波想让谁当县长,牺盟会就报告阎锡山让谁当县长。阎锡山才不傻,鬼精灵,脚踩三个鸡蛋跳舞,明里跟着国民党,不说“抗日”说“抗敌”,暗里拉拢共产党,防备国民党和小日本。有这样的县长便有这样的县政府,说它是白色的也是白色的,说它是红色的也是红色的。岳父加入牺盟会,跟着县长当了官。
1938年3月,小鬼子占领县城,县政府撤离到北山,领导抗日打游击。岳父印发《告全县同胞书》,其中有四句诗,流传很广,我上学前就会背,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岳父胆子小,离枪远远的,正好枪也少,想配也配不上,于是,县长对他说,你那支笔就是一门小钢炮。
北山冰天雪地,岳父没有棉鞋穿,岳父脚后跟冻出裂口,血痂痂粘住袜子,脱都脱不下来。用水先浸泡,一盆水变成一盆血。口子又深又长,没办法愈合,把松香弄成末,一点一点填进去,再在火上慢慢烤。松香见火就着,噬噬冒黑烟,疼得满脸流虚汗。
在北山打游击的日子,大概是岳父最舒心的岁月。空闲的时候,他常常站在院子里,两手叉腰,遥望北山,眼里充满欣慰。当民族处于危难之际,作为一个普通国民该做的事他做了。
“仁娃,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着看到那一天呀!是姐害了你,让你一辈子受冤屈……”
姨姐在一旁劝大姑:“大姑,你别再责备自己,多亏你救了他,不是你哪有我们今天呀!”
大姑摇摇头,狠狠拍打着布包:“是我害了他,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大姑的哭诉全是泪,隔着窗户,把人的心浸寒了,泡酸了。
北山那段岁月似流星,划过天空一闪即逝。1939年末,阎锡山发动晋西事变,大肆捕杀地下党和牺盟会干部。一天夜里,县长主持召开秘密会议,警察局包围了会场,岳父小腿负伤被俘,县长掩护撤退被擒。二人关进县监狱,等候宣判枪决。大姑得知信息,又卖房子又卖地,重金贿赂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带着护卫,把岳父蒙了眼,捆了手,趁夜黑,骑快马,踏冰过河,扔在黄河西滩。第二天,县长被五花大绑,几把刺刀顶在腰间,从东城游到西城,末了押赴刑场一枪崩了,尸体烂在荒坡上,没人敢去收。大姑说警察局长是她花五百块大洋买通的,外人都说大姑用了美人计。此事关乎掉脑袋,光花钱能买通?大姑人称“月里娥”,谁见谁流涎水。警察局长“老骚狐”,都在背后戳指头。
岳父养好伤,打算去延安。大姑说你算了,不能去。你和县长一块进去的,县长崩了,你跑了,人家不说你是叛徒才怪哩!你得隐姓埋名,躲在小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岳父昏睡三天三夜,起来就成了郝建功。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岳父睁开眼,阎王爷也睁开了眼。阎王爷取过花名册,在郝怡仁旁边打个括号,批上郝建功,他在小镇街头打饼子,卖馒头。过日子过媳妇。他娶过媳妇,生个女儿就死了。
刚解放那会儿,铺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买完饼子还不走,盯着两眼看岳父,岳父反过来也看他,看着看着,两人就抬起手,相互指对方你是……你是……话没说出口,紧紧抱在了一起。那人曾是地下党,在北山带过游击队。那人说你在这里打饼子卖馒头太屈才,跟我到拥军学院去教书,我是校长,我说了算,眼下正缺少你这号文化人。那人本是回乡探亲的,搂草打兔子——意外得惊喜。
这样的好事像做梦,岳父就从梦里走进革命队伍里。从此,郝建功像个郝建功模样,白府绸衬衫扎进蓝咔叽西库,站在讲台抑扬顿挫,给那些献出胳膊献出腿的军官们教生字,讲运算,遒劲的粉笔刷刷刷潇洒在黑板上。这就是命,这就是运。命运还安排他到长沙去进修,在那里娶个媳妇也是教书的,身边带着三个孩子。
梦里的好事不长久,大姑把岳父的未来看透了。大姑懂古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岳父是“疑人”,用他就得出问题。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