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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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迟到了一会儿。我和巴久克上将同桌吃饭,这顿饭老是吃不完。”
“吃得这样津津有味吗?”
“不见得怎样好吃:奶渣。不过在吃奶渣的时候谈到了夏天将怎样作战的事情,还对这样一个问题争论了很久:象我们这种人能不能在三十七岁就被任命为方面军司令?因为不久以前有一个年轻的将军就担任了这个职务。担任这样的职务年纪不是太轻了吗?这样年轻能够掌握战争所必须的全部知识吗?”
“您认为怎样,能够吗?”
“我认为能够的,谢尔皮林说。“可是巴久克将军把我所有的论点驳得体无完肤。我对他说:‘我和你议经是五十上下的人了,可是我们也没有掌握我们这种人所必干的个部知识。’他回答说;‘我们虽然没有全部掌握,但我们有很多经验。’我说:‘让我们回顾一下国内战争,那时不是也有三十上下甚至更年轻的方面军司令吗?’他回答说;‘这是另一回事,那时候我们一般都很年轻。’我对他说,拿破仑三十三岁就当了总司令。他回答说:‘拿破仑对我们不足为法,我们有苏沃洛夫和库图佐夫,他们是在多大年纪取得胜利的?’总之,比我们年轻的人都不应该爬到我们上面去!我甚至试图借助于斯大林同志的威望,但这也帮不了忙。他说:‘当然,斯大林同志高瞻远瞩,但这个人选终究是别人向他推荐的,他不过批准一下罢了。但愿他不要后悔!’就这样,我们俩的意见始终不能取得一致。”
“可没有扯着嗓子大叫大嚷吧?”她学着谢尔皮林的语调问。由于他来的时候情绪很好,她感到很高兴。
“还不算厉害,不致于影响健康……假如象《闵豪生男爵奇游记》中那样,把我们所有这些将军在这里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的争论冻结起来,到将来战争结束以后,再把它解冻,那么,一定可以听到许多关于战争和相二谈论的趣事。”
“如果在整个战争期间写日记,不间断地写,那么,甚至象我这样的人写的日记,读起来也是很有趣的,”她说。
“日记我们是明文规定不准写的,而且也没有时间写,”他说。“不过战争中反正会留下许多文件,以后哪怕你读一百年也读不完。战斗报告啊,作战汇报啊,侦察汇报啊,战斗日志啊,除此以外,在每一个团里,如果有人牺牲的话,第四副参谋长每天还要编写阵亡将士名册:姓名、军衔、亲属地址、阵亡经过、埋葬地点。在每一个连里,司务长要统计人数,以便按名额领取全部给养。在一个集团军里,这样的司务长有多少啊!他们每天晚上都坐着写。你们的医疗报告单、化验单、病史记录不也是这样的吗?你们的全部记录,从战场经过急救站、卫生营、后送医院、卫生列车……一直到初愈伤员大队,要是加在一起,那么,战争以后,光是你们的医疗记录大概就能装满一幢四层楼的房子。”
“为什么是四层楼呢?”
“我是按一年一层楼计算的。您想要五层楼吗?”
“还是让它四层楼吧。”
“您将坐在这幢房子里翻阅这些记录,并根据这些记录写学位论文。”
“您今天不知为什么攻击起医学来了?”
“恰恰相反。我想到了你们的事业的重要性,你们做医生的手里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啊!你们使每四个伤员中能有三个回到我们部队里来。只要想一想,假定从战争开始起,你们不曾使一个伤员重返部队,那么今天已经没有人打仗了!我自己要不是走上了军人这条路,一定会象您一样,当一个医生。也许仍旧当一个医士。会接到应征通知,戴着有三个菱形标志的领章。在你们的集团军医院里,在您的领导下工作。您过去在哪一个集团军里?”
“四十九集团军。”
“假如是在四十九集团军,方向是:塔鲁萨——康德罗沃——尤赫诺夫……是吗?”
“是的。不过我很难想象您会当一个医士,”他说。
“这是为什么?在上次世界大战时我恰恰是一个医士,直到十月革命后才选拔我当营长。我的父亲也是个医士。至今还是医士,在五十年前的老地方,弗拉基米尔省的土马。”
“他多大年纪了?”
“七十七岁。说不定您还能看到他。我在设法给他弄一张通行证,让他到这边来见一次面。我预备派副官去接他。昨天我问您怎么会当医生的,同时就想到自己——我也曾经想过当医生。我们家也和医学有联系,当然不象你们是教授世家;我们是学识淡薄的村医之家,不过却样样都会。譬如说,您接过生吗?”
“在五年级实习的时候,当过一次助手。”
“您当过助手,可我却接过三次生,都很顺利。因此,假如按照另外一种方式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可能我至今还在我们的麦谢拉地区当医土。”
“我原先以为您完全是另一种血统。”
“这是指什么而言?”他一开始没有听懂她的话。
“我以为您出身于军人家庭,象……”她本想说“象我的丈夫一样”,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来,只说了:“象巴兰诺夫一样。”
“我可没有这个缺陷,我不是贵族出身,”谢尔皮林纵声大笑。“没有的事总归是没有的。甚至在那个时候,人家给我加上了各种各样的罪名,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于是他们接触到了她认为反正不可避免的话题。本来可以回避,但她不想回避,就问道:“费多尔·费多罗维奇,您过去对巴兰诺夫有什么看法,现在又有什么看法?”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对她看了看。她明白:他本来不想和她谈这个问题,但既然她自己提出来了,那么他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以前不知道您需要了解这一点,甚至现在也吃不准,”他用一种异样的、沉重的语气说,接着就沉默不语,似乎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她叫他别说下去。
然而她没有这样做,虽然她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危险的成分;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默默不语。于是他明白,已经非说不可了。
“您要知道,”他说,“我这个人不善于遵守‘对死者隐恶扬善’的规矩。我谈论死者跟谈论生者一样,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坏。”他不说下去了,似乎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可是他抬起头来朝她看了看,终于又补充说:“我说的不是关于战争时期的事。在战争初期,胆怯的不止他一个人。我还知道其他一些人,他们后来早就以实际行动洗刷了自己的污点。我认为:如果他还活着,他也可能洗刷掉自己的污点。虽然我不完全相信,但还是认为这是可能的。我对他的坏印象是从您所知道的那个时候产生的。”
“您以为他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吗?可我不相信这一点。”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怎么没有理解您的意思呢,我的天啊!”她高喊一声,但看到他沉痛的目光,就住口了。
“奥尔达·伊万诺夫娜,”他说,“甚至跟您,我也不想谈这件事。这并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我认为,象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再去回想这件事。在现在这样的战争时期,我们何必再去讲那些不幸被我们记住的事情呢!至于您信任自己的丈夫,您尽管信任吧。我知道您的为人,我也想和您一样地信任他。不过这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
“怎么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呢……”
“您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又打断了她的话。“对于我个人,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是微不足道的。我刚才对您说,我对巴兰诺夫的印象非常坏,并不是指这件事,而是指他在军事学院的年代里——三六年、三七年,直到最后一天看到他的时候的表现。难道能够象他那样培养学员,来对付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战争吗?如果他是个只会信口开河的人倒也罢了!然而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他心里想的是一套,讲的又是另一套。有意扯谎!经过苏芬战争以后——虽然晚了一点——我们的头脑毕竟清醒起来了,要不然,我们会弄到什么样的地步啊!”
他站起身来,从房间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地走着;他暗暗责怪自己,不该沉不住气,向这个很好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出色的女人讲这些话——他厌恶她丈夫的所作所为,但她是毫无过错的。
“您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心口如一的吗?”她问。
“我不相信,”谢尔皮林没有站停下来,他边走边说,井且摇了摇头。
“我那时是相信的。”
“我可不相信。确实有那样的人,他们真的认为克敌制胜,易如反掌!这些人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他们还活着……可是谁也不能相信象他这样聪明博学的人会有这样的看法。”
他带着忧郁的神情在她那间他感到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注视着他,几乎想告诉他很久以前她和巴兰诺夫之间一次可怕的谈话,苏芬战争结束后不久的那一次谈话。
然而她忍住了:不,那时候一切都并不那么简单。她和那个现在已经去世的人的夜间的谈话,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房话;而谢尔皮林和她的丈夫之间争论的老问题,究竟谁是谁非,早已由战争本身作出了结论。她丈夫好象不怕这场战争,其实是故作姿态而巳,但谢尔皮林……
“谢尔皮林……谢尔皮林又怎样呢……”她的思路突然中断了。她眼睛望着谢尔皮林,心里想到了完全另外一件事;他在四一年受伤以后——这是在他的病史上记载的——走起路来腿有点儿瘸。
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现在当他在她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她发现了。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
“怎么?”
“请坐下。您是来喝茶的,那么请喝吧。怕凉了吧……”
谢尔皮林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下,从茶壶上揭去护耳帽和餐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又把杯子推开。
“请原谅,为了明白起见,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您尽管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呢?”她试着说一句笑话。
他板着脸,不去理会她的笑话:“我知道,我说了许多使您难过的话。尽管我对您是非常尊敬的,可我不能收回所说的话。”
“不用收回,”她说。“您的话里很少使人愉快的东西,这是事实。可是我也并不期望听到使人愉快的话。您不要以为您说的一切对我是什么特别的新发现。其中大部分我自己早就料想到了。当然不是一下子就想到的。我向您问起这些事情并不是出于女性的弱点。而是象您所说的,‘为了明白起见’。因此,‘为了明白起见’,我可以告诉您,我老早就过孤苦无依的生活了,就象一株‘独木’似的。您明白吗?您刚才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好象要对我说:谈过这番话以后,我们就不可能再在一起喝茶了,我却想回答您说:没关系,请喝吧。”
他们默默地喝着茶,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疲乏。现在,这次谈话已经过去以后,看来似乎它是不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告终的。但实际上它完全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