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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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酒杯:“其他的都不谈了,来,为巴威尔干一杯。”
“不过你得相信,我是爱他的。要是不相信,就不用干杯了!”
辛佐夫一句话也没回答,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爱,还是不爱,全都是空话!让他们自己去考虑吧。他想:“巴威尔又不是小孩子。愿他在前线身体健康。让他至少在战争时期,跟这一切离得远一些!”
“谢谢,你到底同我一起为他干杯了,”娜佳感动地说。她也干了一杯,随即又倒上一杯。“现在我要为你的塔尼雅干杯!祝她一切顺利,假如有什么灾难的话,我愿意代她承受!我心甘情愿。我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真心!”
辛佐夫皱了皱眉头。他心里想:“就算是一片真心吧,但是,你的话里包含着人们通常不应该相互明说的东西,即使他们的谈话真是出于肺腑,他们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要这么说,”他开口说。“战争使我变得迷信起来。”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她也喝了。喝完后,她好奇地问:“战争真的使你迷信起来了?”
“怎么对你说呢?有真有假,真假参半。战争中有促使人迷信的因素。”
“我可不迷信。柯赛廖夫去世前,我一点预感也没有。相反,当我送他上战场时,我想别人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辛佐夫的目光从盘子上抬起来,朝娜佳看了看。在斯大林格勒时,他曾经告诉巴威尔,他是怎样开始打仗的,当时,他还谈起柯赛廖夫牺牲的经过情况。但不知道巴威尔向她说过没有?或许没有说过……
辛佐夫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娜佳,而娜佳却凝视着墙壁,手在桌布上拨弄着一小团面包。
过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给我作细说说他自杀前后的经过情况吧。我一直想问你,但总是下不了决心。现在我下了决心。”
“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跟她讲了,他太饶舌了!”辛佐夫不满地想到阿尔杰米耶夫。“可是,有什么事能瞒住跟你一起生活的女人呢?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她要求详细讲,但他觉得恰恰没有这个必要:柯赛廖夫是怎么自杀的?往哪儿开的枪?自杀后是什么样子?自杀就是自杀。这种事讲得越简单越好!
他说,他们在博勃鲁伊斯克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柯赛廖夫,但他以为他们是德国人,就向他们开了枪,然后自杀了。辛佐夫没有再给她讲任何细节,也没有讲自己受了伤。他心里想;“大概她已经从巴威尔那儿听到了这件荒唐的事儿。即使她不知道,她也没有必要知道。”
娜佳默不作声。随后,她继续望着墙壁说:“我只有一点对不起他:嫁给了他,但没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样爱他。其他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从战争一开始,我就等着他,假如真是象诗歌里所说的那样,等待能够救他的话,那我该是已经救了他了。但这全都是胡说八道。”她用低沉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她终于把视线从墙上移开,用忧郁而润湿的眼睛朝辛佐夫看了看。
“确实是胡说八道,”他以正常人所具有的思维能力马上作出了判断。起先,她的忧郁的语调迷惑了他,但当她说到“从战争一开始我就等着他”时,他突然想到:“她何必说这种话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他的?等了多久?要知道,她丈夫的事是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七天就发生了……”
“确实是胡说八道,”他头脑里重复着这句话,他对她的话感到不能容忍,因为他在战争的烽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懂得什么叫做不幸,但那是真正的不幸,而不是口头上的空谈。
但是,娜佳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情变化,仍旧用忧郁的语调说着,但由于不合时宜,使他感到虚伪:“等这些地方解放后,我要去找他的坟墓。在没找到以前,我是不会安心的。这是我对他的唯一的义务。别的我不欠他什么了。就这一点我还欠着他。”
“难道当时没通知你,他埋在哪儿?”
“没有。当时他们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死了,还说已决定把他安葬在莫斯科,而且已经把棺材装上了汽车,派了护送人员起运了。谁知他们尽是些浑蛋,没有运到,把棺材丢了。我还得找他们算帐!”
“为什么是浑蛋?你干吗要这么说呢?”辛佐夫说。“他们完全有可能在半路上遭到轰炸,跟汽车同归于尽了。大概你不了解当时路上的情况。人家可能牺牲了,而你却骂他们是浑蛋。为什么这样呢?”
她现在所说的话,句句使他感到刺耳,他都想驳斥。当她谈她所干的坏事时,不管她说到她对巴威尔变节的行为,还是她把这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似乎都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他听着,没有反驳,心里想。去你们的,由你们自己去考虑吧!但是,当她谈到这个早已死去的柯赛廖夫时,她的不公正的话突然刺痛了他。他为这位在那个时候牺牲的人,为所有在那个时候牺牲的人,总而言之,为那个时候的一切,替她感到害臊。
“浑蛋,没把棺材运到”、“我还得找他们算帐……!”她竟然会用这样的话来追忆过去的那个时候!
“我的军便服干了吗?”
“我马上去看。”娜佳走出房间,随即拿着军便服回来说。“可以穿了。”
但她把衣服拿在手里,没有马上递给他。她用手指点点负伤标志问:“巴威尔对我说,你们想救柯赛廖夫,但他却开枪把你打伤了。这是真的吗?”
辛佐夫点点头,伸手去拿军便服,但娜佳仍旧拿住不放。
“刚才我冒冒失失地跟你说起负伤标志,后来才感到自己说了蠢话,因为其中有一次伤是由他造成的,对吗?”
“刚才你没有说什么蠢话,”辛佐夫想。“现在你倒是在装腔作势说蠢话。”
“当时他有可能把你打死的,”娜佳沉思地说。
“谈别的吧!”辛佐夫拿过军便服说。“他可能会把我打死,也可能不会把我打死!也许他反而救了我?你怎么知道呢?”假如我不躺进医院,也许我恰恰就在那个时候被人家打死了?假如你在战争中要考虑由于什么原因、由于什么人的缘故,谁还活着、谁已经死去之类的问题,你准会变成疯子。”
他一面说,一面穿上军便服。然后,他到外间去拿了皮带和武装带,走回来说:“看到这些标志,我有时会想:最好不要戴这些东西,省得去回答人家的问题,自己也可以少记起往事。戴着有什么好处呢?”
“看来你准备走了,”娜佳说,他的话使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但我们终究是俄罗斯人——现在人们都喜欢这样说。让我们临别时干一杯吧。否则路上会不顺当。”
“路上不成问题!除掉上前线,我哪儿也不去!”辛佐夫微微一笑。“我只希望明天不要下雨。一下雨,走最后五十公里路确实要遭殃了。”
他给自己和娜佳斟满了酒,用叉子叉了一块厚一点的香肠。他们把酒杯碰了一下,干了杯。
“明天早晨,要是你收不到回电,就打电话告诉我。”
“好,”辛佐夫说。“要是收不到,我会打电话给你的。”突然他想起了信,便问:“那么,你给巴威尔的信怎么办?”
“我不给他写了。”
“怎么不写了?”
“心里写。你见到他时,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就得了。”
“可能不会马上见到他。”
“没关系,他自己会来找你的。他知道你到我这儿来过。你放心,他会来找你的,”娜佳又重复了一遍。她深信自己有力量控制她谈到的那个人,这使辛佐夫很反感。“要是我今天晚上坐下来写信,我会煞费苦心地编造谎言,好让他安心过日子,不要不放心。而且叫你带这样的信,我也会感到不好意思。至于口头上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这是你的事了。”
“好一个泼辣的女人,”辛佐夫心里想。他不由得为这个女人果断的行动感到惊奇,她竟然把所有的一切——真话和假话——一古脑儿全推给他去讲。“既泼辣,又精明——两者兼而有之!”她几乎完全有把握,我不会把她丈夫不该知道的任何事情告诉他。她想得对。我确实不会说。”
‘关于电报的事,你打电话告诉我。不管收到没收到,都打电话来,”娜佳说。“假如过了十点钟,就打到我工作的地方。”
她把桌上的报纸撕下一角,写上了电话号码,递给辛佐夫。
“我在工作,你觉得奇怪吗?”
“不,为什么要觉得奇怪呢?”辛佐夫感到很窘,因为他对这一点确实觉得奇怪。
“没什么,感到奇怪的不光是你一个人。可我已经工作很久了。”
“担任什么工作?”
娜佳笑了起来:“这很难回答。简单地说,是‘打杂的’。我在剧院工作,”她严肃地补充说。“起先管理服装,管行政事务,用打字机复打台词。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丈夫死了,妈妈疏散到后方去了,可我是个喜欢活动的人。战争初期,我由于苦闷才到那儿去,后来习惯了。最近我当了助理导演。”
“这职务是于什么的?”辛佐夫对剧院生活不太熟悉。
“这是负责剧务的。你不感到奇怪吗,为什么所有的演员都能及时上场和下场?为什么幕后能及时发出枪声?为什么大海能及时呼啸?为什么狗能及时吠叫个……这都是由我操纵的!”
娜佳一讲到剧院的事,辛佐夫立即想起,被他撵出门外、听娜佳的口气他不可能不认识的那个小伙子,究竟是谁了。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在战前以及目前战争期间,这个人在电影里曾扮演过好几个角色。他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从各方面来说,辛佐夫很喜欢他。他那一头颜色很怪、象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头发,使辛佐夫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他大概是为了拍摄新的影片而把头发染成这样的。
“假如把他的手臂扭坏了,那就真会惹出麻烦来,”辛佐夫想到这一点,倒有些担心起来。他平心静气地想着,因为他同阿尔杰米耶夫的关系虽然很好,但终究不能完全同情他。
“真是自作自受,”他心里想。但他马上又为巴威尔辩解:“他爱她,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他又想起了站在门口看着娜佳的那个演员的脸。
“说不定这个人也爱她吧?”
“这么说,巴威尔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在工作?”娜佳问。
“对,他没说过。”
“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我在前线时,曾说过要到他那儿去当打字员,那时他就笑我。真不应该。其实,只要他需要,其他一切事情我也都能做到,”她苦笑了一下,“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打字员。我的手很灵巧。真的,确实是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事,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她又苦笑了一下,朝饭桌那边摆了摆头,说:“当然,这些东西不是凭我自己的配给证,用我自己的工资买来的,但也不是凭他的军人供给证弄到的。这是靠过去的余荫。人家凭老关系,每月照例给柯赛廖娃按规定价格发给定量的供应品。我原来看病的那个诊所的医疗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