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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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你说我脆弱,只要离开故土,任何时候我都会想家,春也想,秋也想,
昼也想,夜也想,但是,一年里最想家的时候往往在节假日,一天里最想家的时
候往往在黄昏。
黄昏的光线开始柔和,收工的人群闹闹嚷嚷,葱花爆锅的香气传播四方,忙
了一天,累了一天,黄昏是回家的时候。农牧岁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扛着
锄头,赶着牛羊,缕缕行行往村里走。渔舟唱晚,鸟雀投林,做娘的于柴扉前悠
扬喊一声:小柱子,回家吃饭喽!
信息时代,工商社会,飞机是全天候,电灯是彻夜明,但大多数人仍然在黄
昏的时候回家。因为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他老先生一如既往,过时不候。报时钟,
生物钟,哪个不随着他老先生转?余辉斜射城市,残霞点染楼群,眼瞅着天就暗
下来,早九晚五,打工一族,阳转阴,进转退,张转弛,外转内,此时都该回家
了。加班的回不了家,住院的回不了家,异乡漂泊的回不了家,于是想家。人言
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想家有时间上的差别,亦有心情上的区分。一个人,长着七巧玲珑心,识五
味,通百感,所以,任何情况下他都可能想家。但一般说来,悲的时候,苦的时
候,不顺的时候最容易想家。李后主被俘,囚于开封别人的地盘,遥想故国江南,
郁郁寡欢,愁如春水,浩浩荡荡,不可遏止,堪称中国最想家的皇上(刘后主乐
不思蜀,没心没肺,算是中国最不想家的帝王,让人千秋万代瞧不起,可惜了刘
备那一番疼爱,诸葛亮那一番辅佐)。
平头百姓不比亡国之君,没有那么大的烂摊子在胸中翻腾,但那颗心也是肉
长的,难受起来也不是滋味。住校新生得了感冒,跑买卖的丢了货款,探险队员
断了粮草,出国人员遭了刁难,小战士挨了班长训斥,小保姆受了雇主冤枉,妇
女被人贩子拐卖,民工被城里人欺侮……这种时刻,家在心中滚烫烫,沉甸甸,
尤其令人思念。
心情郁闷,又赶上黄昏,就格外想家。有千古绝唱——元人小令《天净沙》
为证: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一九九零年早春的一天,我告别媳妇,只身驾一辆旧车,丁哩咣啷,直驱三
百多英里(约五百多公里),从北卡罗来纳州前往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当时我
刚到美国不久,文化冲击凶猛,贫富对比强烈,又是第一次独自驾车出远门,路
不熟,心没底,连连走错了好几个出口。各类车辆在身旁呼啸掠过,地动山摇,
惊得我冷汗淋漓,感叹不已。人家十六七岁的小毛丫头,开起车来玩似的(还是
崭新的小跑车),我这么大岁数一个老爷们儿,方向盘咋摸得这么晚?
傍晚时分,我的小破车随着庞大的美国车流,缓缓驶进陌生的巴尔的摩。西
天苍黄,街灯昏暗,一群老鸹从教堂墓地骤然飞起。那一刻,我没着没落,无限
惆怅,不由得想起了《天净沙》,不朽的《天净沙》,你让我心头一热,顿生暖
意,悲凉的暖意,凄美的暖意。我在天涯,祖国也在天涯。美国有我家,祖国也
有我家,祖国的家更让我牵挂。祖国的山川秀丽,人民善良,人民老实,人民高
尚,他们含辛茹苦,坚忍不拔,他们应该过天下最好的生活!可是什么时候,家
乡才能变得和美国一样富强,甚至超过美国?
我的想家,是有遗传基因的。
我爸是文人,心细,笔勤,家庭观念重,到外地出差,哪怕只是在省内,也
跟我妈书信不断,把家事一一打听,多方叮嘱。当年电讯还很落后,否则我爸一
定抽最差的烟卷,省出钱来天天挂长途。我爸挺喜欢看个景儿什么的,可是办完
事多一刻不呆,立即登程回家,用我妈的话说,“尥蹶子往家跑”。“文革”时
关在牛棚里,跑不回来了,又不敢写信,只能偷偷地、苦苦地思念。
我爷是武人,戎马生涯,倥偬不定,按说心应该粗些,不至于太想家。可是
也想!我爷是东北军,“九。一八”狼烟四起,日本人占了沈阳,我爷他们部队
正如史书所说,接了不抵抗的军令,不能放枪,不能打炮,丢下故土,凄然撤到
关内。我爷他们那一部分驻在北平先农坛。过年了,供给很差,家乡那边的亲人
又归了异族统治,生死不明。身为保家卫国的军人,老人家定是心态苍凉。据我
爸说,我爷除夕那天写了一副对子:
寄寓燕京无非暂度岁月,
遥祝东北惟愿早登升平。
哪里像春联?尽管用的是红纸,竟像蘸血而成,无一丝喜庆色彩。
我见过我爷的墨迹,是那种老老实实的毛笔字,龙不飞,凤不舞,一点儿不
“耍”。驻在北平,他老人家就觉得离家很远了,谁知后来,部队竟绕过千山万
水,一路向西,向南,离东北越来越远。
我爷他们部队的长官是张学良。张将军活到现在,将近一百岁了,大半辈子
过着囚徒生活,饱尝乡愁,直到今天也无缘重归故里。关押他的人是蒋委员长,
蒋委员长心硬如铁,并不在意少帅的乡愁。不料造化弄人,蒋本人后来也黯然尝
到了乡愁。据台湾媒体说,蒋张二人曾分别到过金门。隔着望远镜厚厚的镜片,
隔着滔滔大海,囚人者和被囚者都长时间凝望大陆,默默无言。但不知当时,他
们是否赶上黄昏,落日是否华丽,西望故土可曾眩目?
中华民族是个爱想家的民族。
中国人的想家,源远流长,和本民族的历史一样悠久。
中国是个多灾多难的古老国度,中国人的想家,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学子,
客商,军士,奴隶,役仆,灾民,乞丐,战俘、远嫁女,流亡者,刺配犯……历
朝历代都不乏背井离乡的伤心人,思念故土而不能归,甚至永不能归,其内心深
处,当不断泛出难忍的痛楚。关山迢递,云雾凄迷,胡笳悲鸣,洞箫呜咽,一时
有几多豪杰吟咏,又有几多黎民慨叹。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这是一个特别动情的民族,这是一块难以割舍的热土,乡思词像云,盛产不
衰,客愁诗像海,流传不败,连三岁小儿都会稚声稚气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
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背完了,母亲一把搂住,欣慰地夸赞:好孩
子,真是妈的好孩子。
中国人非常重视“家”。
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是一种强大的凝聚力,也是一种无奈的精神枷锁。
好也是它,孬也是它,家也是它,国也是它,剪不断,理还乱,由古至今,
绵延不绝,对于民族性格的形成,举足轻重,不可或缺。
想家想什么?
想家就是想父母。
客居异域,每逢想家,必想父母。二老饱经沧桑,已是白发之人。爸,您要
多吃青菜,妈,您要多量血压,父母在,不远游,孩儿不孝,请多保重。
那一年,把二老接到美国团聚。屋里暖了,饭菜香了,慈爱就在身旁。
可是我发现,我仍然想家。
我想姐弟,想亲戚,想师长同学,朋友同事……可是,就算他们结成大队人
马,呼呼啦啦开进美利坚,我还得想家。我想念体育场垂头丧气的球迷;火锅城
猜拳行令的酒友;街头扭秧歌的大妈;巷尾观棋不语或乱支招儿的大爷;开着小
拖拉机迎亲、唢呐吹得震天响的山区小伙儿;骑着自行车下班、顺便给家里捎一
把蒜苗的工人老哥……甚至想念电车上傲慢的售票员小姑娘;市场里狡猾的水果
贩子;单位里照本宣科、常念白字的领导……我升华了,我博爱了,中国人,故
乡人,我想念你们全体!
/* 9 */ 第一队第9 节 想家(3 )
想家不但想人,还想地方。
在美国我想中国,在北京我想沈阳。可是,当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沈阳,站在
我熟悉的大街小巷,甚至就站在自家的老屋门前,我发现,我仍然想家。
我有几分失望,几分疑惑,我想的那个家,和眼前这个家,好像不是一个家。
陈旧的老屋,寂寞的老屋,那时你不是这样啊,那时我的父母多么年轻,花
草多么繁茂!我们更年轻,我们的名字叫儿童,自豪的,傻乎乎的,哄一哄就高
兴的儿童,随便抓一把泥土,拣一片纸页,就能兴致勃勃玩起来,蜻蜓飞舞,蟋
蟀歌唱,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每天的天空都新鲜,云彩都好看,轻风拂面,树
影斑驳,捏糖人的老头儿手艺好,卖冰果的老太太调门高,小豆冰果三分一个,
奶油的一毛俩,黑枣梨干,五分一大把,这一切怎么转眼就不见了?都藏到哪里
去了?脸上的胡茬儿谁让你长的?马路上的脏水谁让你泼的?
想家就是做梦啊,做欢乐的梦,做美丽的梦。
想家就是想自己,想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出处,自己的变化,与自己息息相
关的往日情怀。
人的出处顶顶重要。
不知出处,何论去处?
初次与人相见,中国官员总爱发问:你是哪儿的人?多大了?虽有侵犯个人
隐私之嫌,却显得亲切平易,而且不仅是为了寒暄,谈笑间就把你的出处掌握了。
西方不问年龄,但也关心出处,他们这样问: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
妙玉是古代东方少女,她见宝玉时,问的竟如出一辙:你从何处来?
细一琢磨,哲学味儿,思辨味儿,甚至诗味儿、音乐味儿就沁出了几分。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胡蝶
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
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想家又是对命运的思索,对人生的追问(想家有时很累)。
那个“家”字最是要紧,那个“想”字也只有人类才能做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但是,何处才是真正的故乡?
是你的出生地吗?
是让你从骨子里熟悉某一类语言和食物的地方?
是你最先结识的那群人的所在?
是户籍卡片上的那些符号?
是建筑意义上的那个壳儿?
是从电脑学引申来的那些硬件?或者软件?
究竟什么才是你赖以出现,又最依恋、最想返回、最想前往的地方?
美国东部一个海岛的旅游商店,代售当地一位女艺术家的水彩画作品,其中
有一小幅,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那上面画了两个稚拙的小动物,是毛茸茸的花
猫和同样毛茸茸的灰兔,两个小家伙依偎在一起,幸福地望着远处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那里写了一行字,字字平淡,笔笔简单,然而排列成句子,竟珠玑般闪亮,
叫人的目光无法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