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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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落腿的,还得从左往右看,别扭不别扭?
我听了有点儿不乐意:你们的繁体当然好了,不但消磨时光,还锻炼体力,
而且从右往左看,字里行间遇到洋文或者阿拉伯数码——这些都是从左往右看,
你们的脑袋就往这边一甩,然后再往那边一甩,知道的说你在读书,不知道的还
以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吴太太朗声大笑,并不以为忤,反而称赞我口才好,说大陆出来的口才都
好,难怪台湾连推带挡,磨磨蹭蹭,不愿意跟北京谈判。
她的嗓门非常豁亮,这一点也像我母亲。不论是夸我们,还是训(东北土话
叫“狠叨”)我们,母亲一律高门大嗓,余音绕梁。甚至文革中说当局的怪话,
余音也敢绕梁,害得天天挨批斗的父亲胆战心惊,一再哀求:小点儿声,小点儿
声。两位东北妇女的区别在于,母亲嫁的是共产党,老吴太太嫁的是国民党。这
一嫁,注定了她大半辈子呆在远方,想念家乡又够不着家乡。
我说,为啥你们的嗓门都那么大?
老吴太太说,小子,松辽大平原你知道吧?宽宽绰绰的,亮瓦晴天的,又没
墙又没盖儿,人就爱敞开嗓子可劲喊,这样才痛快。
/* 38 */第三队第40节 老吴太太(2 )
我们虽同操乡音,互听不厌,但有时也会遇到语障,谈话就卡了壳,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以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细一问,却原来布希是布什,卡斯楚是
卡斯特罗,飞弹是导弹,便当是盒饭,徐蚌会战是淮海战役,大陆沦陷是中国人
民站起来了……于是她笑我,我笑她,笑过之后每每发问:刚才吾们谈到哪儿了?
店主允诺的那盘东北片,姗姗的,终于进货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时代看过
无数遍的黑白老片——《铁道卫士》,里边的台词熟得都能背下来。我对老太太
说,这盘真还就挺不错,是在吾们沈阳拍的,有中街百货大楼,还有中山公园,
你老先睹为快吧。老太太说演的啥内容,我说防奸反特,反你们国民党。谁们国
民党?老太太说,你看我像国民党吗?我要是说了算,国民党也不会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儿,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应多聊点儿别的。美国
一般民众,该吃饭吃饭,该娱乐娱乐,没事谁扯政治干嘛?我曾问一个修车老头
儿谁是国务卿,老头儿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这个吗?然而我跟老吴太太却很
蹊跷,两人不管唠什么,三弄两弄总弄到政治上,仿佛我们兴冲冲赶到音像店,
是来参加例行的干部学习活动。这老太太发言极踊跃,心得体会也多,有一些我
听来相当新鲜,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复后,应该把张学良
放出来,派他回东北主事,这样共产党就不好意思打了。谁知老蒋错了一步棋,
把陈诚派了出来。陈诚这个人哪,太“正”,喜欢清水养鱼,伪满军队送上门都
不要,嫌人家不干净,结果可倒好,全让林彪接过去了。林彪还嫌兵不够,就把
炕烧得滚烫,让农村小伙儿都坐上去开会,讨论抽丁的事。庄稼院的人顾家,不
愿跟共军走。可是炕太热,屁股烙得直冒烟儿,一挪窝儿,得,人家说你表态了,
主动要求上前线。
我觉得她这么说,有点儿抹杀人民的积极性,就反驳道,老百姓其实最不愿
当的是中央军。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老吴太太眉毛一挑:中央军并不都像你们说的那么糟,也有一些纪律严明的。
她还顺手举了几个例子,滔滔不绝说谁谁如何英勇,如何善战,说得我挺来气,
真想噎她一句狠话——你们那么能打,为啥还“转进”到台湾去了。又一想,算
了,人家不过一个老太太,属群众一级,犯不上那么严肃。再说仗也不是我打的,
是我打的老提当年勇也没意思,有能耐把大陆弄得好好的,让台湾老的少的,穷
的富的,本地的外省的,都争着抢着搬过去,咋撵也不走。
见我不吱声,老太太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语调随即蔫下来:你看我这嘴,尽
说些没用的,你别往心里去。我没旁的意思,就是爱跟家乡人唠,唠啥都高兴。
你心肠子热,不嫌我老婆子絮叨,换个旁人,老外不用提了,一般中国人也不行,
谁希罕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我当当当当,一下说了这么
多话。
我说没事,我挺爱听的,在国内时,一回家,我妈也总念叨过去的事。我说
妈,我帮你干点儿活吧。我妈说不用你干活,跟我唠嗑就顶干活了。
老吴太太叹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人哪,谁都不愿说自己白活了一辈子。
有一天傍晚,还完录相带,老太太执意要请我吃饭。我怕她着急,就不过分
推托。纽约的中餐馆大多是南方口味,偶尔有一两道北方菜,做的也随心所欲,
四六不着调。于是,我们在餐桌上怀念起东北的吃喝来。我说现在要是有一碗猪
肉炖粉条,让我到中东当敢死队都不惧。以前北京人说相声,嘲笑东北土老冒,
就知道吃这个。如今他们品出味道,也想当老冒了,街头巷尾,恨不得每个小馆
都炖一大锅。
大锅炖怎么行?老吴太太提出疑义,又不是连队伙房,剁几斤肥肉片子,撒
两把糟粉条子,咕嘟咕嘟就得。正经的猪肉炖粉条相当有讲究,不是随便哪一个
老张老李就敢整的,那肉得五花三层,那粉得上好的土豆宽粉,别小看宽粉,学
问大了……老人两眼放光,说得十分仔细。那一瞬间,她还真有几分食不厌精的
官太太派头。
老人家告诉我,她最爱吃的还是酸菜。一九四八年秋冬(多么遥远的日子),
国共辽沈大激战,她丈夫所在的部队开始还挺硬实,渐渐就扛不住了,残兵败将,
妻儿老小,凄凄惶惶往关内跑。老吴太太离开沈阳时,看着家里那缸白白净净的
酸菜,心里怪舍不得的。丈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
就保不住了。老吴太太说她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刚走两步又踅回来,从缸里捞出
一棵酸菜,把帮子啪啪掰掉,剩一个小菜心儿,攥在手里,边走边吃。上了丈夫
那辆中吉普,还吃,惹得一车的人全看她,像看一个傻子。
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干涩的眼皮,低沉地说,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酸菜。
晚餐临近结束,我假装上洗手间,趁机到柜台把饭钱和小费都交了。老人知
道后,并不刻意争执,只是轻声责备了几句。
由饭店出来,大西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掺着老人横过马路,去巴士站。老
人步履蹒跚,嘴却挺硬,说她自己能走。她的家并不近,每次来法拉盛,都要走
很久。等车时,老人说,下回上我家串门吧,我给你馇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
满口答应,老人显得很满意。分手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哑地说:
孩子,你自个回家,也要加小心。上了车,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车帮上
的广告暗影斑驳,车厢内的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乡目光幽长,鬓发
如霜。
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忙,无暇光顾音像店。老吴太太打过几次电话,邀我去她
家“认认门”,我特别差劲,居然一拖再拖。夏天里,我获得一次回国机会,行
前百事纠缠,实在抽不出身向老人当面告辞,就打电话过去。老人很感突兀,半
晌不吭声。
我说,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说不必了,老家那边早没人了。
我说,还有什么事要办,你老尽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缓缓说,给你老母亲,带个好,儿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重新看到纽约的天空,竟是一年之后了。我翻开通讯
录,找到老吴太太的号码。通讯录旁放着一本最新版的沈阳游览画册,外加一袋
真空包装的东北酸菜。电话铃响了几下,没人接,又响了几下,听筒里传出话务
员的录音声,瓮声瓮气,零度情感——
对不起,这个号码已经注销了。
我跟老太太是“单线联系”,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她的老伴去世
多年,独生子也因病早夭,世上亲人只剩下一个孙女,远嫁比利时,逢年过节总
不忘寄个贺卡过来。老太太靠不多的一点儿积蓄维生,有时给人打打零工。不知
现在她老人家身体怎样,还去租带子吗?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 39 */第三队第41节 清澈时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
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天安门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
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
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
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
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
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
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
成人,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
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
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
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
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
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
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
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许多外国。当然,现在
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
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
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
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成人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
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