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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3-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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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他坚持主张说:眼前,这几年,森林的力量不断地增大,压迫着山谷,森林里一条作为水源的河的河水,冲跨了已有五十年历史的桥,就是一个证据。如果认为隐士阿义是在发疯的话,就应该从他的那种观点里发现异常之处。〃
  〃我不认为那是异常,阿鹰。〃一直保持沉默的妻子首次介入进来,〃我从上公共汽车后,也不断地感到这个森林的力量在增大。我被这森林的力量压迫得好像要失去知觉似的。如果我是隐士阿义,我就会回避逃进这个可怕的森林,主动去参军!〃
  〃也许是菜采嫂和隐士阿义有同感。〃鹰四说道,〃如果要说对森林的恐怖很敏感的人和发疯逃进森林的人是相反的对极,我觉得也许不是那样,倒不如说这两种人在心理上属于同一种类型!〃
  于是,这些话启发了我,使我开始想象:在鹰四的吉普车出现之前,如果妻子被粗糙的皮肤所触发的恐怖感之萌芽一直发育下去的话,会开出什么花呢?我想在头脑中描绘发疯的妻子跑进森林深处的情景,但又切断了联想的锁链。因为我想起了柳田国男关于描写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破衣服、红头发、眼睛闪着蓝光的女人的文章(跑进山里的农村妇女多数是因为产后发疯,这也许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线索)。
  〃山脚的酒馆卖威士忌吧?阿鹰?〃我受自我防御本能的支配,问道。
  〃阿蜜阻止我决心过无酒精的生活,阿鹰。〃
  〃不,是我自己想喝。你加入阿鹰的无醉酒近卫队吧。〃
  〃我只是担心没有威士忌我能不能睡着。我已不是特别想醉,才每晚喝威士忌的。阿星戒酒的时候,有没有得不眠症?〃
  〃我不清楚星男是否真的是个大酒鬼。说不定本来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才那样说的吧。本想夸耀自己英雄般的过去,可还是个连一点儿英雄式的积蓄都没有的年龄。谁知道他会撒什么样的谎!〃鹰四说道,〃我听了星男给桃子讲性的问题,简直是太可笑了!同伴之间连性的经历都完全没有,竟对那种问题摆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因为他相信只有这样才是英雄,哈哈!〃
  〃那么我是孤立无援的,必须进行没有醉酒的训练了!〃妻子显然很泄气地说道。不过那明显可怜的回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反驳。
  迫于风的压力,灌木丛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树木遮天蔽日,狭小的天空逐渐地增加着黑红色,最后染成了晒黑的皮肤的颜色。林中大道上薄雾低低地移动着,好像是道路周围的森林下的杂草里冒出来的瘴气,在吉普车的车轮底下,慢慢地扩散着。在雾气升到我们眼睛的高度之前,必须离开森林。鹰四小心地加速了。不久,吉普车出了森林,来到了视野突然开阔起来的高台上。我们停下吉普车,眺望着红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无际的暗褐色阴影浓密地笼罩中,森林环绕着的纺锤形洼地。我们开吉普车过来,在高台处拐了个直角,然后沿着森林的斜坡,一直开到洼地谷间的颈部,从那里过桥,再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和反过来从洼地流出、绕着高台的边缘伸向海边的河岸人行道的汇合处。从高台放眼俯视,山谷的道路从洼地里升起,在对面森林的始发处,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样忽然消失了。同样,从高台往下看,村落及围绕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觉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那是因为环绕洼地的茂密深广的森林搅乱了人们对于宽度的感觉所致。正如疯子隐士观察的那样,我确实感到我们的洼地只是一个脆弱体,面对森林的侵略,它只能做微弱的抵抗。与其说是洼地的〃存在〃,倒不如说纺锤形的树丛的〃不存在〃这种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现出来。只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确切的实体,习惯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发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笼罩着洼地。从穿过洼地中央的山谷底部的河里冒出了雾来,现在村落就位于雾的底部。我们的家建在高处,它的四周很朦胧,只有长长的石墙非常显眼。我本想向妻子介绍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疼,不能持续地注视那里。〃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妻子好像是为了寻求和解似的用毫无自信的声音说道。
  鹰四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了一下我和妻子。
  〃那就不喝水了吗?这里可有山谷人说是整个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如果没有干涸的话。〃我劝妻子。
  泉水没有枯竭,从路旁森林那一侧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来,形成了周长大概有两臂环抱那么大的水洼,不禁使人想到从那样小的地方怎么会流出水来呢。十分充沛的水形成了河,流到山谷间。在喷水的水洼旁边有新的和旧的锅灶,其内侧的土和石头都被烧焦了,黑乎乎的。孩提时的我也和朋友们在泉水旁边砌过一个那样的炉灶做饭,做汤来着。参加哪个集体去野营由孩子们自己选择,但山谷里孩子们的势力分布却由此而定。这种活动年年重复着。野营活动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举行两天。但一旦结成团伙,这孩子们团伙的力量将全年都发挥作用。对孩子来说,没有比被驱出自己参加的集体更可怕,更耻辱的事了。当我弯腰到水洼,想马上吮一口泉水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感觉缠住了。那个小水洼,只有它才保存着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个个圆圆的小石头;随有点混浊的水卷上来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动,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正是这些,是我真实的感觉。不断地喷涌流淌的水和那时的完全相同,那时它也是这样地喷涌着流淌着的。这是一种充满着矛盾但对于我自身有绝对说服力的感觉。接着,那种感觉又直接发展成另一种感觉:即现在眼前弯着腰的我和曾经裸露着膝盖蹲下去的孩提时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两个我的中间没有一贯的持续性,眼前弯下腰来的我对于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现在的我与真正的我自己之间的本性正在失去。无论我的内心还是外表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水洼里透明的小小涟漪发出微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就是个老鼠〃。我闭上眼睛,吮吸着水。齿龈受到凉水刺激,舌头里残留着血的味道。我一站起身,妻子顺从地模仿我弯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权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次穿过森林的妻子一样,现在,对于这个水洼,我也是一个陌生人。我感到身体在颤抖,过于强烈的寒气重新进入了我的意识。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缩,看起来好像是愤怒一样暴露出牙齿来。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默着,因寒冷颤抖着,回到吉普车上。鹰四像看见了什么很可怜的东西似的移开了视线。
  尔后,我们在越来越浓厚的雾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车关了发动机,在静谧的氛围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们的周围回响着车轮轧飞小石子的声音和风吹过挡风蓬的声音;此外,从林荫道到山谷里柏油路之间的陡坡上,除了夹杂着少许红松外还长着高耸的栎树和山毛榉,在稀疏松树林中还传来树叶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细的声音。从高处的树梢零散地落下来的树叶被呈水平线横刮过来的风所吹着,与其说是落下,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在缓慢地横向流动着,而且不停地发出一种漫无边际的嚓嚓声。
  〃菜采嫂,你会吹口哨吗?〃鹰四一本正经地问道。
  〃会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们就真的会生气。阿蜜,你还记得山谷的这种忌讳吗?〃鹰四迎合我现在的心境,带着一种自然的忧郁感说道。
  〃当然记得,传说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会从森林里跑出来,祖母曾说是长曾我部来了。〃
  〃是吗。我这次回山谷,才发现许多东西我都没有记住。好像是记住了什么,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没有信心。在美国经常听到'根除'这个词,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经完全被拔掉了,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一棵无根草,这才是真正的'根除'。我现在在这里必须要采取适当的行动。到底该怎样行动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总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诞生地,也不一定说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里。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确没留下我们的草屋呀,阿蜜。〃鹰四露出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无法恢复的疲惫感,〃我甚至连阿仁都记不清楚,即使阿仁没有那么胖,我也肯定想不出来她以前的面孔,当阿仁认出来这就是自己曾经照料过的幼儿,开始哭起来的时候,我害怕地想,如果这个陌生的胖女人伸出来长满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希望那种令人讨厌的畏惧没有让阿仁感觉到。〃
  来到山脚已经是夜晚,每个混凝土桥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桥上临时架了保护器材,从桥的对面传来明快的警笛声。青年们发出了暗号,可在黑暗中很难分辨出他们的雪铁龙。去森林监督员那里还吉普车和斗蓬回来的鹰四,穿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像猎装的衣服,可是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弟弟在美国民众面前扮演一个忏悔的学运领袖的情景。可是一从山谷里抬头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说,〃你完全是只老鼠。〃不得不听这种骂声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搀着妻子渡过危险的临时便桥而感到紧张,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悦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缩。从正下方的水面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密实的水珠冻成的冰刺儿,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弄碎似的。从我们身后的下方,突然传来一群不知什么鸟的咕咕喔喔的叫声。
  〃那是鸡!在曾经住过朝鲜人的村落,村子里的小青年们养着鸡。〃
  通向海边的道路上,从离桥一百米的下方有几座房屋与谷间的村落分开坐落在那里。那里曾住过朝鲜人,被迫从事过森林采伐工作,因为我们现在正走在桥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鸡鸣声竟能直接传到我们耳边。
  〃鸡怎么在这个时候还叫呢?〃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四章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
无一不过是梦幻罢了

  我们迎来了在山谷的第一个早晨。在宽敞的没有地板的土间里有一口用厚板子盖了盖儿的井,与这个房间和正房的炉灶相接的是一个铺地板的房间。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正围着地炉吃饭,不知什么时候,瘦成倒三角、只有眼睛很大的四个孩子,在微暗的土间里并排望着我们。妻子叫他们几个一起来吃饭,他们却一齐发出了叹息声,这是代替〃不,我们不吃!〃的表示拒绝的声音。然后,最年长的孩子告诉我说,阿仁想和我谈谈。昨天夜里,我已经与阿仁会过面了,她正如鹰四所描述的那样,身躯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别的瞬间外,看上去并不算丑。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样青白的大脸上,一双轮廓不甚分明的忧伤的眼睛,被发白的眼泪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鱼眼睛一般。现在我只能从这种目光中找到我所认识的阿仁的痕迹。阿仁散发着野兽的味道,妻子终于因贫血瘫软下去,于是我们返回了正房。只有星男和桃子抱怨说想再多看一会儿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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