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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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
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
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
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
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
欢娱嫌夜短,寞寂恨更长。
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
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
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
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
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
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
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
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
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
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
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
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
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
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
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
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
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
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
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
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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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玉姐行
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
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
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
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
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
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
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
可答。亡八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
骂:“亡八淫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
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
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
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
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
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
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
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
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
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
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
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
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
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娟,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
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
“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
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
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
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
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
“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
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
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
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
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众
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
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
“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
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嫁
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
酒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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諕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
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
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
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
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
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
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
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
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
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
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
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
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
才将何为本? ‘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
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
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
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
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
你始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
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
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说:“没下稍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
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
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
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
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
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
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
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
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
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
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
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
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
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象,假充
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
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
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
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
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
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
头。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
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
“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待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
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替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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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那里?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
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
我问你: ‘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
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
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
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
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
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