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 作者:彭见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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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了凡二话没说,打起飞脚便往回赶。
不到半天工夫,便将药物备齐,带上山来。由那伤者口授,了凡一阵鼓捣,口服几样,余者全敷在伤口上,用一块棉布缠着。待一切妥当,伤者这才艰难地挤出点笑来,对了凡说:多亏你了,多亏了,我现在要睡一个觉,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叫我,我睡醒了,就会好的……说着倒头呼呼大睡,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方便。待到第二天上午,伤者醒过来时,脸上便有了一点红润。其时是20世纪50年代初,大红山匪患猖獗,十八里铺自然是难免祸端,何了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失血过多的陌生人补身子了,只有一腿还是护秋时捕杀的野猪肉,他忙叫妻子割一块给煮了。但被那伤者制止了,他说他是吃斋的。了凡晓得吃斋的人不吃肉,但能吃鸡蛋,忙叫妻子去借几个鸡蛋。那陌生人接受了何了凡的盛情。
伤者对了凡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得你的。
了凡问他是怎么负的伤?伤者苦笑着,什么也不想说。
了凡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到大红山的阴山寺拜菩萨,怎么选个这么冷的天气到山里来。陌生人摇着头,也不愿说出来。他只是说:要是我们真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我就能报答你。
这样了凡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巨大而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沉闷地移动时,伤者有点着急地说:我要走了,看样子,还有大雪要下来。
了凡留他待融了雪以后再走,他很坚决地说不。他说要是这雪冻住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山了。这是一句行话,看来他对山里的事不外行。了凡没有强留他,还送了他一里路,他不放心,他要看着他能不能把路走稳,要是不行,不管怎样,他会把他拖回来。
在一棵大松树下,伤者坚持不让了凡送了,他说他有把握能走下山去。然后对了凡说:老弟,我看你十日之内有血光之灾,小则伤人,大则害命。你要小心又小心……可是呢,应该有人替你挡灾,要是没人替你挡灾,你此劫实在难逃。要是真有人替你挡灾了,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
何了凡问:你是看相的呀?
伤者道:也算是会看一点吧,你相信我呢,就把我这话放在心上,不相信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谢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提醒了。
说完伤者便拄着一根树枝匆匆走了。
这个陌生人说的话,了凡回去反复琢磨,终是不晓得他胡说了些什么。他想还是相信他说的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样,这十日内上山干活还是小心点好。
待伤者走后,何了凡在他睡过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块银元和一点人民币。从这自旧社会留下来的银元上,可以看出此公是有点来头的,那时候一般人可没有银元,至少十八里铺还没有谁手里有这东西。这是何方神圣,单身一人,手无寸铁,到这深山老林来干什么?这事给何了凡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
不久何了凡的妻子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用这两块光洋,分别给两个女儿各打了一对银手镯和一个颈圈,以后每见孩子手上的银手镯,便会想起他救下的那个神秘人物。他还记住了他说的“要是有缘,我们就会再见面”的话。
三天后他与于长松的生死之缘,便应验了那人的预言。现在能见到这个奇人了,何了凡甚是高兴,连连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你爸真厉害,知天晓地,断事如神仙……
秀妹子忙制止:别说这个,他成分不好,还搞封建迷信,迟早有人会整死他。我把他接到我这里住,没人认得他,如今他是白天关在家里,夜里才出门。
了凡说:不对,你爸可是真功夫,不能一句“迷信”就把他打倒。未必你就不信?
我爸叫我莫信。
哦,是这样。你爸跟谁学的?
不晓得。
他没对你讲过?
他从来不讲他的这些事。我只晓得他是读了不少书的人,在旧社会教过书。
他教你认字吧?
不教。他说只有种地、做手艺才会有饭吃,读了书没用。
你爸叫什么名字?
江湖上人叫他“寅斋公”。
何了凡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便要肃然起敬。在百八十里街一带,旧时被赋予“斋公”称号的,一般是比较受社会尊重的人物,应是读书人、私塾先生、德行很好的道教徒和佛教徒、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族长、慈善家和有钱人等等。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有“斋公”这个头衔的人,日子便比较难过了,他们昔日头上的光环,在今天便是臭狗屎。教过私塾的寅斋公一样的难逃此劫。
秀妹子的家境不好,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寅斋公住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报纸和各种有字的纸。秀妹子说她爸就爱看这些破报纸,她一出门,就留神替他捡报纸,回来他就用米汤将报纸贴在墙上,一字不漏地读。虫子爱吃米汤,所以寅斋公的纸墙上疤痕累累,百孔千疮。
了凡和寅斋公见了面,感慨万千。寅斋公说:我晓得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我当初说过,有缘就会再见面。
这天是过节,寅斋公杀了一只鸡,备了几个好菜招待何了凡。这是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桌上有一只鸡,不异于现在的一桌海鲜。为了重逢,寅斋公还备了一点酒。每人喝下两杯,寅斋公就满脸愧色地对了凡说:我是早就要去府上谢恩的,但不能去,我出身不好,被人叫做地主崽,怕连累你。我也晓得你当上工人阶级了,心里高兴。现在我住到秀妹子这里来了,也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
这顿饭吃了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何了凡只好告辞。寅斋公说:你没事就来呵,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哩。何了凡便说有时间一定会过来坐,也不过是三四里路,方便。
过两天何了凡有空,便去看寅斋公。一来二去的,那摆渡的艄工认得他了,便说:找秀妹子打“跑和子”啊?你可要小心。
何了凡问:小心什么?
这个女子神了,她就像看得见你手里的牌。
看样子你也好这一口。你要摆渡,哪有工夫打牌?
晚上在船上打。
你打不赢她,还跟她打什么?
就是啰,越是打不赢,就越不信邪,越不信邪,就越是输,她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打遍四乡八洞无敌手。她过三十年渡,都不要付钱给我了,今后你过渡,也记在她的账上吧,不然我欠她的太多。
何了凡倒是看不出这个蛮妹子会有这般手段。再去秀妹子家时,了凡便对寅斋公说:你女儿的名气可不小。
寅斋公:她会有什么名气?
了凡道:一说她的名字,都夸她打得一手好“跑和子”。
听到“跑和子”,在一旁铡猪草的秀妹子扔下铡刀,一下就窜了过来,眼睛放亮:喂喂喂,废话少讲,何老兄,来玩一盘如何?“跑和子”两个人也能玩,两人玩有两人玩的味……
寅斋公瞪她一眼:玩你个尸,一天到晚只想着玩牌。
秀妹子声音小了:咳,真冤枉,都怨我打牌,就不晓得我还会喂猪。
父亲道:不是老子给你看猪,你会喂猪有屁用。
何了凡问:慢,慢,我没搞清,这猪怎么看啊?
寅斋公道:你见过猪贩子吗?
见过。
猪贩子就是会看猪相的人。
猪也有相呵?
人有相,山河有相,树木有相,花草有相,猪、牛、羊都有相。上相的猪便会吃潲、不吵栏、能睡觉、少病痛,这样的猪,不愁它不肯长。
我只听说过猪是喂大的,没听说过猪是看大的。
会喂不会看,花十分气力得三分收成,会看又会喂,做一成收三成。
这,这猪怎么看啊?
这个嘛,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秀妹子说:你想学看猪啊。你当着工人,吃着皇粮,多轻松,多干净,别学这个。
了凡道:我老婆还在喂猪哩。能把猪喂好,当然是好事。
秀妹子: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了凡:你要我赌咒吗?
寅斋公:有道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虽说是雕虫小技,但要学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了凡:你是怕我吃不得苦,半途而废啰。
寅斋公:我晓得你吃得苦,霸得蛮,你舍死救于政委的故事,可是传得很宽的。你真想学这个啊?
了凡:厂里又没什么事,都是在磨洋工,要是你愿教我,学学又不是坏事,多门手艺,多条活路。
寅斋公:这也是一句实话,手艺钱,万万年。好,我教你。我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的。我一帮不上你钱忙,二帮不上力气忙,也只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了。要是今后你不当工人了,有了这个小手艺,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了凡:这跟当不当工人没关系。我愿意拜你为师。
寅斋公:你要上班,有工夫来玩这个呵?
了凡:有不有工夫,那是我的事。
原来何了凡以为当工人很神圣,其实很平凡,和种地一样,都是劳动。原来以为那些机器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拆一次再装一次就都明白了。何了凡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水泥厂里的所有工种都学会了,水泥厂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新鲜感。他是个好奇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快他就不满足水泥厂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了。这样,当寅斋公答应要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立刻就情绪高涨,跟风进屁眼马上答应了下来。
以后何了凡每吃过夜饭,随便找个理由向学习委员请个假,就往秀妹子家里跑。
在秀妹子那臭气熏天、苍蝇撞得人倒的猪栏里,开始了寅斋公任教的第一课。寅斋公叫他抱起一只才满月的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夕阳尚存的后院,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高声问:记住了吗?
他答:记住了。
寅斋公叫他把这只小猪放进猪栏,再抱来一只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光亮的地方,又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说:你看看,这只猪和那只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何了凡高声回答:都是一只猪,不同的是刚才那只重些,现在这只轻些。
寅斋公摇摇头:不对不对。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希望他再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
何了凡再来时,寅斋公仍叫他抱两只猪来比较。这次何了凡看得仔细,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仍摇摇头:不够不够。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不泄气。他倒要看看,这个地主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次看猪,何了凡说出了五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说:我看少也有十来处不同。
了凡: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寅斋公: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
……一直到何了凡觉得秀妹子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寅斋公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