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 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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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
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他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
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着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沉下湖去,仍在拼命挣扎。
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
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于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
不要去。
赵苏用眼睛恳求着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
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
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金人曾于不久前遣使贻书西夏王,令执送天祚帝,当割地相赠。而西夏王答应了这个条件,且遥奉誓表,愿以从前事辽礼事金。金国已如约赠地,令粘没喝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及乙室邪喇部,吐碌、砾西地与夏。
赵苏怎么能让天祚帝去自投罗网。
两人僵持了一秒钟左右,赵苏颓然放手!
因为──是那样深重的寂寞,从天祚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领兵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大叫一声:“皇上,您去哪里?!”
天祚帝没有回头。
望着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渐奔渐近的背影,赵苏心里突然窒息得厉害。
心里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为天祚帝,为自己,为重德,为这世界上所有爱得说不出口,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人的悲哀。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凄怆满怀。
宣和六年腊月,西夏捕获辽天祚帝,执送金国,由金将娄室押回大金国京城会宁。辽亡。
次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降封辽天祚帝为海滨王,把他软禁起来。
宣和七年春。西夏国兴庆府。
西夏皇宫。
“公子,请多少吃一点东西吧!”
进来收拾碗筷的老嬷嬷,看着桌上满满菜肴又是动也没动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看向窗边坐着的青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驳绿影,又带来了阳光的气息。
那么多的往事,好象都发生在春天。
这里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一年,赵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天祚帝。那时,他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
连窗外的景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从两边涌出千百竿翠竹。
为什么,见到这么熟悉的景物,缓缓从心中漫出的,却只有无法排遣的悲哀?
见这名身带异香的汉族青年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老嬷嬷叹一口气,收拾起饭菜,摇摇头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传来问话声:“怎么,又吃这么一点?”
“大王,什么这么一点,这位公子,压根儿就是动都没动一下饭菜呀!亏大王您还专门叫人给他弄来的米饭南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嘿,这年轻人不是想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
想是拓拔仁孝也被这唠叨的老嬷嬷弄得啼笑皆非,只听他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走了进来。
“哥──国──”
响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标准的汉语,被尖声尖气兼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煞是可笑。
赵苏一楞,回过头去,就看见拓拔仁孝怀里的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长着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打扮得也极其精致,笑吟吟地看着赵苏,又叫“哥──”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难以板起脸来吧。
赵苏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女儿,翥凤。”
任翥凤从他怀里挣扎到地上,步履蹒跚地向赵苏走去,拓拔仁孝英俊刚毅的脸上,也浮出了爱怜的笑容:“好动的小丫头。”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赵苏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然而想起如今在金国为阶下囚的天祚帝,他心里却一阵难受。
他突然好想问拓拔仁孝:为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和根本不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不能把这温柔的心肠分一点给那个──那个即使被你一次又一次伤害,还是深爱着你的人?
温柔的天祚帝啊……
虽然知道金主完颜吴乞买对天祚帝的执着情感,不用担心天祚帝会衣食有忧,可是赵苏还是担心。
只有他知道在天祚帝看似温柔坚强的外表里,是寄居着一个多么寂寞和悲伤的灵魂……
“哥──”
被粉嘟嘟的小女儿扑到膝前,看着她伸着要自己抱的小胳膊,赵苏忍不住还是笑了开来,将她一把抱起,满足了她的小小儿的愿望。
“哥──多──香──”
翥凤一把搂住赵苏的脖子,惊奇地睁大了小眼睛:“好──香──”
她趴在赵苏脖子上,象发现新大陆般地嗅过来又嗅过去,还连连欢叫:“香──香──香──”
赵苏啼笑皆非,被她闻得脖子直痒痒,只得柔声道:“好了……翥凤乖……你下来好不好?”
却听翥凤嘟起小嘴,悍然拒绝道:“不行!”
赵苏不由一呆。
他从小不得母亲亲近,林妃从来没象一般母亲哄孩子那样哄过他,所以赵苏也不知道如何教小孩子听话,任翥凤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只有手足无措。
还是一旁笑看的拓拔仁孝忍着笑上来,好说歹说,才把巴着赵苏不放的翥凤接抱了过去,叫侯在门外的奶妈进来照料。
翥凤好不失望,伸着手儿向着赵苏直叫:“哥──我要──哥割──香──”
只听拓拔仁孝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天祚──”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天祚临走时说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你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拓拔仁孝一呆,道:“你──他──他告诉你的?”
赵苏见他居然这样发问,只觉一腔愤懑都抒发出来──代天祚伤心,也代天祚难过!不觉直视拓拔仁孝恨声道:“不是他告诉我,是我自己知道的!天祚叔叔他是那种宁愿自己独自忍受寂寞和伤害,也绝对不会对别人倾诉的人!你以为他没有自尊心吗?!你可以不爱他,可是怎么能够怀疑他?怎么能够?──你──”
说到最后他只觉心头一酸,气咽声嘶,差点流下泪来,只得停了下来。
拓拔仁孝先是满脸尴尬,后来低头不语,半晌才慢吞吞的说:“我──我──我并没有怀疑天祚,他的人品如何,我会不知道吗?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要生气。”似怕赵苏反驳,他赶紧道:“对了,还没说到正事儿上呢。正好你们北宋有使者过来,说起两河宣抚使童贯要回兵东京。我想你大概不习惯这里生活,还是很想回到南方吧?你可以跟着童大人回去。”
原来金曾与北宋订下契约,联合攻辽。金国派大将斜也统师侵辽中京后,乘胜攻下西京。同时遣使至宋,请速出师挟攻燕京。是时睦寇初平,宋徽宗赵佶颇有心厌兵,时值童贯为辽使犹在北方,遂派了他一个两河宣抚使,更令蔡攸为副,勒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人。如今辽国已亡,自然就要班师回朝了。
回汴京?
赵苏一愕,只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叹开一声疼痛。
故国。汴京。往事。岁月。怎么能不想念?
这六年飘蓬流离,往来大漠风烟,行尽暮沙衰草──有时夜半惊魂,总觉得自己仿佛已然回到了汴京。那个和父皇、母妃相依的汴京……
遥忆碧城十里,珠帘数珩──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啊,往事少年依约……
可是,一想起慈宁太后,赵苏的心顿时机伶伶地一个寒颤。
在长杨宫里度过的日子,他再也不要去回忆,再也不想去体验了!
那一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样的具体事情──他甚至已经已经全部记不起来,只是一想到那些日子,心里却依旧能记起那种痛苦得快要窒息的感觉!──具体的事情他已全部忘光,当时恐怖的心情,却还是深深遗留在心底!
那个疯子一样,被嫉妒所折磨的老女人……是他童年的噩梦。
不,不要,绝对不要回去!
何况,还有重德啊。
“我等你。”
我等你。等我们的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赵苏心情平复下来,冷静地道:“我不回去。”
他已打定主意去找耶律大石。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要去。
温柔又寡断的重德啊,是他十九年生命里唯一的亮色。他是除了父皇以外,头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那最初的温暖,永远不能忘记,不能。
“臣冯浩参见三皇子!”
突如其来的响亮尖声,让赵苏吓了一跳!
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影,此刻正恭顺地跪在自己面前。赵苏定睛一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这,这个獐头鼠目的老年内侍,可不是幼年时,长杨宫那个太监总管?
他,他就是拓拔仁孝所说的使臣?
想起长杨宫的恐怖生涯,赵苏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和恶寒。他勉强镇定心神,却听拓拔仁孝奇道:“三皇子?”
见赵苏没反应,冯浩从地上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回过身去,恭敬地干笑道:“怎么?敝国三皇子既蒙大王收留,大王居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容老奴介绍一下,这是敝国三皇子,讳苏,是敝国先皇生前最宠爱的皇子哟!哈哈!”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拓拔仁孝显然是在奇怪──最“宠爱“的皇子怎么会流落到千里之遥的辽夏大漠上来?──赵苏看来也不象那种会喜欢云游四方的人吧?其中到底有何等样因缘?
可是此时他又不便询问,只有也打了两个哈哈道:“能够收留贵国皇子,是小王的荣幸。不过──贵国王子刚才说,他暂时不想回去哪──那依小王看,是不是就让他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等他想回去了,小王再派专人护送三皇子回国?”
冯浩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听着拓拔仁孝说完话,方才堆着满脸笑容道:“承蒙大王如此为三皇子设想,这不光是三皇子的荣幸,也是敝国和老奴的荣幸。只是,敝国皇太后不幸于上月凤驾朝西,举国哀悼,可惜三皇子不在,稍为不美。敝国皇上一再嘱咐老奴,如若发现三皇子踪迹,一定要请回宫中,一来补悼太后慈灵,二来也慰皇上谆谆挂念之心──所以──”
他对着拓拔仁孝说话,眼神却瞟着赵苏道:“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三皇子,老奴恳求大王相劝,求三皇子无论如何跟老奴回去!”
说完,竟然声泪俱下,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苏面前!
“请三皇子跟奴才们回去吧!”
突然又从门外拥进七八个人,全是内侍服色,个个似在门外窥听已久模样,一脸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