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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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有一次西布加托夫也是这样在盆里坐热水浴,卓姐就坐在这个地方,而奥列格也像今天这样,坐在这张小桌子旁边,他们在这盏台灯下交谈——不也是谈围困吗?
至于围困时期以前,那座城市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奥列格叹了口气,弯着臂肘斜托脑袋,心情沮丧地望着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
“惭愧,”他轻声说。“为什么在灾难还没有临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头上时,我们就无动于衷?人的本性怎么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还使他感到惭愧的是,他把感受这样的折磨着得比帕米尔的顶峰还高:女人要求于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不能少于什么?仿佛生活的意义就集中在这一点上。仿佛除此之外,在他的故乡既没有苦痛,也没有幸福。
心中感到惭愧,但也舒坦多了。别人的不幸像潮水似的在退落,也冲走了他自己的不幸。
“在这之前,有那么几年,”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回忆道,“曾勒令贵族迁出列宁格勒。大约也有10万人,而这曾引起我们特别注意了吗?其实,当时那里剩下的算是什么贵族啊!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巴巴的。我们明明知道,却眼睁睁地看着,无动于衷:反正没碰到我们自己。”
“你们也就买了他们的钢琴?”
“可能买下了。当然,买了。”
这时奥列格才算看清楚了,这个女人还不到50岁。可是单从表面来看,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从白头巾里边垂下的一绝头发也跟一般老人的头发一样平直,已卷曲不起来。
“那末,你们是什么时候被迫迁走的?由于什么?定成了什么?”
“能由于什么呢?还不是叫做社害么。或者叫做社危——社会危害分子。这属于特殊条款,不用审讯,方便得很。”
“您丈夫是做什么的?”
“普通老百姓。音乐厅里的一个吹长笛的。喝醉酒爱发议论。”
奥列格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早衰的老妇,也是这样一个忙忙碌碌的知识妇女,也是这样由于没有丈夫而孤立无援。
如果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他也许能为这个女人提供一定的帮助,给她的儿子指点方向。
然而,就像被大头针钉在格格和框框里的昆虫标本那样,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和我们很熟的一户人家,”此刻,沉默了那么久的一颗灵魂,一旦开了口,也就不停地讲下去了,“有两个大孩子,儿子和女儿,都是富有热情的共青团员。有一天,他们全家突然被勒令迁居。两个孩子赶到共青团区委去请求‘保护’。那里对他们说:‘我们一定保护你们。给你们纸,照这样写:兹申请自今日起不要再把我看作某某人的儿子、女儿,我声明同该两名社会危害分子划清界限,并保证今后同他们脱离关系,不与他们保持任何联系。”
奥列格驼起了脊背,瘦削的肩头突到前头,脑袋耷拉着。
‘根多人都写了……”
“是的。可是这兄妹俩说:让我们考虑考虑。他们回到家里,把团证往炉子里一扔,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流放地。”
西市加托夫那里有了动静。他攀位床架子,正在从坐盆里站起来。
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急忙过去把那盆水端走。
奥列格也站起身来,在上床睡觉之前,他必然要到楼下去走一趟。
在楼下走廊里,他从焦姆卡所住的那间小屋的门前经过。跟焦姆卡同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病人,做过手术以后于星期一死了,现在那个床位安排给刚开过刀的舒卢宾了。
这扇门一向关得很严实,但现在却虚格着,里边黑洞洞的。晦暗中可以听到很困难的呼啸声。而护士一个人影也不见:她们要么在别的病人那里,要么睡觉去了。
奥列格把门缝开大些,探头过去。
焦姆卡睡着。这是舒卢宾呻吟时发出的呼啸声。
奥列格进去了。走廊里的幽光从半开着的门洞透进去一点点。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呼吭声停了。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不舒服吗?”
“啊?”猛然发出的这一声也像是呻吟。
“您不舒服吗?…要不要给您拿点儿什么?……要开灯不?”
“是谁啊?”由于惊恐而引起一阵咳嗽,接着又是不停地呻吟,因为咳嗽把他震痛了。
“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奥列格。”他已经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开始辨认枕头上舒卢宾的大脑袋。“要不要给您拿什么来?让护士来吗?”
“不——需——要,’将卢宾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没有再咳嗽,也没有再呻吟。奥列格对屋子里的晦暗愈来愈适应了,甚至能分辨出枕头上的想发。
“我不会整个儿死去,”舒卢宾喃喃地说。“整个儿我不会死去。”
看来,他在说胡话。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被子上摸到一只发烫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会活下去的!坚持住,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一小块碎片,是吗?……是一小块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语。
这时奥列格领悟到,舒卢宾并没有说胡话,甚至还认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术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当时他曾说过:“有时候我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我身上有什么,就是说,我身上并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种很难被摧毁的、十分崇高的东西在!似乎是一种‘宇宙精神’的一小块碎片。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第三十五章 创世的第一天
大清早,别人都还睡着的时候,奥列格就悄悄地起来了,按要求铺好了床——把被套叠得方方正正,穿上了沉重的皮靴,跟着脚走出病房。
图尔贡坐在炉上桌旁趴着睡觉——两手交叉叠在一本翻开的教科书上,黑发浓密的脑袋搁在胳膊上。
楼下的一个女工友老妇为奥列格开了浴室的门,他在那里换上了自己那已有两个月不曾穿过、变得有点陌生的衣服:一条旧的军人马裤、一件半毛的军装上衣、一件军大衣。奥列格在劳改营里的时候,这些衣服也都存放着不穿,所以还没有完全磨破。他冬天的娼子不是军帽,是到了乌什一捷列克以后才买的,由于尺码太小,脑袋被箍得很紧。这一天想必会比较暖和,奥列格决定索性不戴帽子,因为戴上了之后他就真像个稻草人了。他的皮带也不是束在军大衣外边,而是束在军大衣里边的军装上衣上,这样,走在街上,他那样子还会使人觉得是个复员军人,或者是个从禁闭室里逃出来的士兵。他把帽子装在行李袋里,这只从前线带回来的粗布口袋已经很旧了,上面油迹斑斑,一处曾被青火烧穿,另一处是弹片窟窿的补丁,当初是奥列格的姑妈把它送到监狱里来的,因为他要求不把任何好的东西送到劳改营去。
不过,刚脱下病号服以后,就连这样的打扮,也使他显得气派、精神,似乎很健康。
科斯托格洛托夫急于尽快离去,免得被什么事情耽搁。那和善的女工友老妇极去插在外门门把上的闩,放他出去。
他迈到台阶上,停了下来。吸了一口尚未受到任何干扰和未被搅浑的清新空气!他仔细一看,眼前是一个绿意渐浓、充满了生机的世界!他把头抬高一点,只见已经醒来、但却藏在什么地方的太阳把天空映得一片鲜红。他把头昂得再高些,则见满天都是纺锤形的卷积云朵,这真是千百年精心琢磨而成的工艺品啊,可惜的是总共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要飘散,仅有不多的几个仰视的人才能欣赏到,也许,这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一个人。
而一只炯炯闪亮、姿态优美而清晰可见的小舟,正在漂越泛着碎锦、花边、羽毛、泡沫的云海,那是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弯残月。
这是创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创造,仅仅是为了欢迎奥列格归来:往前走吧!活下去!
仅仅有镜子般明净的月亮,还不能算是映照恋人的新月。
由于幸福,奥列格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不是笑对任何人,而是笑对天空和树木,满怀即使是老人和病人也会沉浸其中的那种早春清晨的喜悦,顺着熟悉的路径走去,除了扫院子的一个老头儿以外,没遇见任何人。
他回头看了看癌症楼。这座被几株高高的、尖顶呈金字塔形的白杨半掩映的,由浅灰色的砖头一块块砌起来的建筑物,70年来一点也没变老。
奥列格一路走,一路向这医疗中心的树木告别。械树上已挂起一串串耳坠似的柔黄花序。樱桃李也已开出第一批花儿——白色的,但在樱桃李的叶子映衬下花儿看起来是淡绿色的。
然而杏树这里却一棵也没有。据说,杏树已经开花了。到老城可以好好看看。
在创世的第一个早晨,谁做事会都那么合乎逻辑?奥列格把原先的计划统统推翻,想出一个极其荒唐的主意:此刻,趁大清早,马上坐车去老城看杏花。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门,看到电车调头处的广场上几乎空无人影,当初,他被正月的寒雨淋得浑身湿透,带着沮丧绝望的心情,就是从那里走进这座大门,准备死在里面的。
这次走出医院的大门,对他来说,何异于走出牢门?
在奥列格赖着住院的一月份,噪音刺耳、摇晃颠簸、挤得要命的电车使他受尽了折磨。而现在,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着,甚至电车的轧轧声响也使他感到愉快。乘电车是一种生活,是一种自由。
电车慢慢地从桥上穿过一条河。桥下,根脚不稳的一棵棵柳树弯着腰,它们那里向黄褐色急流的枝条已坦然吐青了。
便道旁的树木也披上了新绿,但还没有使自己遮住一排排平房——那是由不慌不忙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建造起来的相当牢固的砖瓦房。奥列格怀着羡慕的心情望着: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多幸福啊!电车经过的街区都很漂亮:人行便道宽敞,林前马路开阔。是啊,在一个玫瑰色的早晨,哪个城市会不使人悦目赏心!
街区的面貌渐渐变换:已不见林荫马路了,街道两旁互相靠拢,窗外掠过一些不讲究美观和牢固的简易房屋,这大概是战争前夕匆匆盖起来的。就在这一带,奥列格看到一条街道的名称似曾相识。
怪不得有点熟呢:卓姐就住在这条街上!
他掏出纸质粗糙的小记事本,找到了门牌号码。他又向窗外望去,并趁电车放慢速度的当口看到了那所房子:窗户规格不一的一座两层楼房,大门一直洞开着,也许已彻底毁坏,院子里还有几间耳房。
对,就在这儿。可以下车了。
在这座城市里,他并非无家可归。他被邀请到这儿来,被一位姑娘邀请!
可他继续坐着,可说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车身的颠簸和轰响。电车里仍然没有挤满乘客。在奥列格的对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乌兹别克老人,他样子非同一般,像是一个老学究。他从女售票员手中接过车票后,把它卷起来插在耳朵里。他就这样坐着乘车,耳外露着粉红色的小纸卷儿。在进入老城的时刻,奥列格由于看到这样一个并非别出心裁的细节而益发感到心情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