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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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亮子又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想要你,只要和你好,谁也不要。”
“骗人的。”春光想把手腕抽出来,亮子却捏得更紧了。
“你真狠。”春光说。
“我没有骗人,我只和你一个人好过。”
外面雨声突然密起来,两个人并排躺在枕头上听着。雨打在某一处的棚子上,发出好听的“嘭嘭”声,雨又噼啪地打在树叶上,砸在瓦檐上,在大小沟渠里汩汩流淌,汇集成一片嘈杂的声音。但似乎又很静,静得连每个人的喘气声都非常清晰。
“要是我跟人家走了呢?”春光问。她的眼睛向上望,盯着黑暗的深处。当她习惯了,她发现那里竟然有微弱的亮光。她真的在想这个问题,她和亮子或许是不该在一起的。
“我不让你走。”
“要是我非要走呢?”
“我便杀了你。”亮子清楚地说。
“你真狠。”春光相信他的话,所以她叹了一口气。
“你呢,你不狠吗?我等你多少年了,你又说要跟人家走。”
“我并没有跟人家走,我只是问问。”
“问问……”亮子重复了一遍,低沉地笑了一声。
他们挤在春光的那张小床上睡着了,梦境里仍然充满稀稀落落的雨声。亮子被热醒了,身上满是汗水,他朝外面看了看,看见窗户透进来淡灰色的晨光。他听了听,雨像是停了,只有雨水的残滴不时从某个地方滑落,打在某个坚硬的表面,或是落进一汪积水。春光向他侧面躺着,他看了她一会儿,她像一个熟睡的大孩子,几丝头发粘在脸上,吹出热乎乎的气息。亮子轻轻推春光,春光醒了。
“我得走了。”亮子对她说。
春光眯着眼朝窗外看了看。天蒙蒙亮了。突然传来一声嘶哑而拖长的鸡鸣。
春光在正屋里站了一会儿,确信妈妈房里没有动静,才回来叫亮子走。亮子穿好衣服,耷拉着腿坐在床沿儿看春光。
“快走吧,你。”春光低声催他。
“春光,”他又把她拽过来,说,“你都答应我了吧?”
“答应什么?”春光瞪大眼睛。
“不去呀,别去找你哥。”
春光看着他,他眼睛肿了,脸色是灰的。
“让我再想想吧。”
“还想什么?我不让他再把你卖了。”亮子搂住她。
春光觉得压迫,便挣脱出来。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起伏的鸡鸣声,天光又白了一层。
“亮子,你先走好不好。”春光有些急了。
“你答应我,答应我了就走。”他坐着不动。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亮子终于站起身,他俯视着春光说,“你的心跑野了,是不是?”
春光不说话,她也冷冷地看住他,看见泪水在他眼里汇聚成一汪亮光。
“你快把我逼疯了,你不能为我……”亮子浑身发抖,他说不下去了。
“是你逼我……”春光小声说着,却抓过亮子的一只手,把它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别哭了,”她安慰他,“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了。”
春光带亮子出来,她走在前面,轻轻打开院门。
“快走吧。”她说。
亮子又抱住她。
“快走吧,”她笑了,轻轻推开他。
“那我走了。”亮子摸了摸她的脸。
“嗯。”春光把头伸出门外看了看,“路上刚好没有人,走吧。”
亮子走了,春光轻轻掩上门,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好像知道,回头看了好几次。春光走回到檐下,这时,她听见母亲在床上翻身的声音,还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你醒了?”她故意大声问。
母亲没有答话,屋子里又安静了。
“又说梦话。”春光嘟哝着,一面伸手去接檐子上滑落的雨滴。
3
溽热的黄昏,粉红色的天空中小片的云朵凝滞不动,未蒸完的雨水在山谷深处卷起白皑皑的烟雾。空气浓稠、湿重,人们燥热不安却只能像死人一般呆坐,因为稍一走动就会汗流浃背。
哥哥从城里来电话了,春光只好到村长家接电话。
他生气地问春光怎么还在家里。春光站在电话这边面无表情,半天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握住电话筒。
“春光,你在吗?”
“在。”
“怎么了,春光?”哥哥感觉到妹妹不寻常,声音缓和下来。
“没什么。”春光淡然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来,那边催得很紧。”
“我不想去了。”春光终于说道。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想去了。”春光不愿说,村长的老婆孩子就坐在旁边。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亮子?”哥哥问。
“嗯。”她觉得也没必要骗人。
“我就知道是他拖你的后腿。”
“……”
“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
“我知道。”春光面色发青,汗水把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你这边存的钱够干什么的?”哥哥质问她。
“……”
“春光,你别糊涂了。你不是想学理发,开发廊吗?我给你看中了一个房子,临街的。现在咱们手头的钱干啥都不够。这笔生意干了,钱就差不多了。”
“房子在哪儿?”
“我住这地方对面那条街,人很多,租金也不算贵。”
“多少钱?”
“一个月两千,还要交一个月押金,要装修装修,再加上请人呢……”
“我知道。”春光低声说。
“你的钱不够,我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知道了。”春光突然不耐烦了。
她哥哥一时没答话。过一会儿,他对春光说“你自己考虑吧”,便把电话挂了。
春光走出来的时候,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村长问:“春光,要进城了吧?”
春光说:“不去。”
春光不想让他多问,急匆匆走出院子。“不去?不是打电话叫去的吗?”他仍在后面问。春光已来到外面路上,便假装没听见,朝家走去。
家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像一处洞穴。母亲坐在院子中央,敞开着大门等她回来。始终没有一丝风。老太太没完没了地摇扇子、哀叹,嗓子眼儿里滚动着咕咕噜噜的混浊声音。
春光走进来,母亲在黑暗中问了一声:“春光?”她被这蓦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母亲坐在那儿。她烦躁地说:“是我,不是我是谁。”她走到屋里去了,摸索着脱掉汗湿的衣服,换上一条破烂宽松的裙子。闷热的空气中,蚊子嗡嗡乱飞,直撞到她脸上。她怒气冲冲地拧开灯,双手在空中疯狂地追打蚊子。“春光,”她听见母亲又在外面喊她,却不理会。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身上又冒了一层汗。但她暂时安静下来了,不再追打那些跌跌撞撞的蚊子。蚊子颤颤巍巍的尖细叫声仍然在空气里震荡,于是,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破碗盏里的一把干草。草的气味渐渐浓烈,蚊子开始往更高处飞,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个晃动的、巨大的污点。春光站在床头,浓烟把她的眼泪熏出来了。她熄灭灯,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哭了。然后,她抹干泪走出来,看见她的小旅行包就放在外屋当中的桌子上。母亲早就替她收拾好了,这个东西已放在这儿好几天了。她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又唤了她一声,而且喊她的小名儿,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喊过她了。
她走出屋,母亲说:“春光,你坐这儿吧。”春光便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那张老竹椅子上。人一坐上去,椅子便发出吱吱呀呀快要碎裂的声音,但它一直都没有碎裂,撑了好多年。过去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坐这把椅子。
“跟你哥都说好了?”母亲试探地问,她和春光说话总用这种小心的口气。
“能说什么?不就是催着让去。”
“说什么时候走啦?”她又问。
“没有说。”
“没有说?”
“就这几天。”春光嫌她烦。
“你不想去?”
“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春光冷笑着说。
母女俩一时没有话说。外面泥塘里的蛙叫起来,院子里的虫也烦躁不安地叫起来。树梢一动不动,母亲仍气喘吁吁地摇扇子,扇起的风也是烫人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我没有本事,如果你爸……”老妇人停下来,歪靠在椅子上。
“别说了,你别提我爸。”春光厉声打断她。
“要是你爸……”
“叫你别说啦。”春光忽地坐直身子,大声喊道。
母亲愣住了,突然嘶哑着嗓子哭起来,“你咒我死吧,都是我,你咒我死吧。”哭声像一团混沌黏稠的东西。
“别哭了。”过一会儿,春光忍不住说。
“你恨我呢,你咒我死吧……”老妇人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一面念叨着。
“说这种话!谁咒你啦,你看见啦还是听见啦?”
母亲不说话了,慢慢地止住哭声。四下里突然显得很静,听得见露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风,树梢只颤动一下,院子里还是又热又闷。大门敞开着,她们能看见外面的路,和更远处的漆黑的山影。村子像是死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的亮光。
春光起身回屋了。母亲仍坐在外头。“春光,”她在女儿背后喊了一声,但春光没有听见。春光走进空荡荡的正屋,也不开灯。她站在那儿让眼睛习惯黑暗,很快,屋里的东西都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春光走到小桌旁拎起旅行包走进里屋。她拉开拉锁,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查看,然后又放回去。她把整理好的提包放在窗户下面的一张椅子上。从窗户那边,她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黑黢黢的、干瘦的影子让人难过。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喊道:“你还不睡吗?”
母亲急忙转过头应道:“去了,就去睡了。”她拖拖拉拉地把两张椅子拽到檐下。
“我和哥商量好了,过两天就走。”春光站在窗户旁向外头说道。
第二天早上,春光就去找亮子。
“你是明天早上走吧?”春光问。
“是啊,家里一直催。”亮子垂头丧气地说。
“也该走了,老赖在家里。”
亮子笑笑。
“一早走?”
“嗯。”
“我去送你。”
“真的?”
“我在沟口那边等你。”
4
春光起得很早,趁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来到沟口。天空是黎明时候阴阴的青。道路缓缓朝山下盘曲,快到沟口时,能望见下面一片油绿的、平展的坡地。春光坐在路边,身后的树林里仍然湿气弥漫,对面的溪流从墨绿的水草和石头上流过,水声喧闹,周遭静谧。
春光凝视着暗色的流水。过去,她父亲曾在这条沟里用竹篓打鱼。父亲还养了一群雪白的鸭子,放它们在这里下水。然后,她和哥哥就在溪边的草丛里、石头缝里寻找遗落的鸭蛋。父亲采草药、编竹器拿到镇上卖,给他们买来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七岁以前的事情,她只能够记得这些,她的幸福就这么一点儿。那一天下午,母亲又说她病了,父亲便出门找一种药草。天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和哥哥走到沟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