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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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香喷喷的食物挺馋的。牧民每选择一处草水肥美的草场定居,一定要先祭祀灶神,然后把祭品分给邻居和亲属共同享用。雅兰妈妈长得肥嘟嘟的,裸露出的胳膊和脖子让我很想用手指头在上面按出许多可爱的小肉坑,而她精心制做的祭品,一个个都像她那么圆溜溜的招人喜欢。可是舅妈没有允许我动那些奶酪、米糕、炸面圈的意思。她道过谢后,只管一心一意地问候家里的人和牛羊都好吗。雅兰家很富有,从毡包往外望去,她家散放在草地的羊群一大片,而牛究竟有多少头,我那天坐在她家毡包外,数也数不过来,那些牛总是走来走去的。舅妈若是一头头地问候下去,恐怕要问候到夜空泛出满天的星星。
雅兰妈妈一下找到话题,慢悠悠地说:苍天让我们逢遇到吉祥的邻居、肥美的水草,我们很知足了。不过雅兰让我们很为难,她喜欢毕力格。这个孩子从小就任性,她爸爸娇惯她,我也没有管教好。本来我们打算在这儿长呆下去,雅兰这两天却和我们闹别扭,她要在上学前和毕力格订婚。所以我和她爸爸决定,过几天我们要搬迁到新牧场,不给你们添麻烦。唉,我还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大舅不高兴了。他听出雅兰妈妈的弦外之音。他疼爱至深的儿子让人家这么小看,他可受不了。大舅严肃地说:嘿嘿,这是哪儿的事儿,毕力格可是要结婚的人。我过一阵子要去海拉尔,那儿有一个出名的银匠。我要给儿媳妇制做结婚的头饰,用玛瑙和翡翠做的,肯定让毕力格满意。婚姻可是大事,不经过双方父母同意,成何体统。
这回轮到雅兰妈妈感到颜面无光。她颇费周折的一番来意,人家全然没当回事。对面坐的倔老头子其实告诉她呐,正派的父母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活该她自讨没趣。雅兰妈妈收敛起浮在脸上的尊贵表情,有些羞愧地回答:毕力格是个好小伙子,谁做他的女人肯定会幸福。
舅妈高兴了。她最喜欢别人夸奖她的儿子。为了表示感谢,她拉住雅兰妈妈的手说:做妈妈的都一样,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幸福。等我儿子结婚,一定请你们全家过来。
鲁克勒跟在我身边无精打采地走着。阳光照耀在我眼前,好像无数金光闪烁的手在舞蹈。有一瞬间我觉得掉进一个无底的金洞,生怕自己被阳光埋住,再也爬不出来。大人们心事重重的,谁也没时间搭理我。他们说:米娜,自己玩吧,我还干活呐。我和鲁克勒围着草堆跑来跑去,最后它都懒得追我了。看着诱人的绿草地,还有那条银光荡漾的河流,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跑下缓缓的丘陵。还好,没人在身后大惊小怪地呼唤我,而鲁克勒也跟我欢快地跑出来,大概它也呆得腻歪,想到草地上撒撒欢。
我边走边扯下一棵棵草,从中间扯断,盼望里面跳出仙女陪我玩玩。在舅妈的故事里,白音塔拉草原到处都有精灵,它们白天缩进草里睡觉,晚上出来四处游逛。我觉得它们过着既新鲜又浪漫的流浪汉的日子,非常自由,心里格外羡慕。
鲁克勒猛然间站住,它抬头朝前面一片摇动的草丛看着,低低地叫了一声。它像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给我提醒呐。我看见了毕力格的枣红马,它四周的草静静伫立,好像做着连绵不绝的美梦。可是那一片草丛却在弥漫的金光里一阵阵地颤抖着,似乎被一股雄浑的漩涡用力地裹卷起来。
我站在那儿很想喊毕力格哥哥,可是我喊不出来。我伤感地低下头,感到自己非常孤单。
鲁克勒不时地朝那片激荡的漩涡望着,又望望我,好像它什么都明白似的。舅妈的呼唤声又响起来,一遍一遍的,焦急地跑着喊。我便领着鲁克勒往回走。它本来好好地跟着我,过一会儿便颠颠地跑起来,在远处蹲下来等我。我很快明白它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草原的天空说变就变。来时我还看见遍地阳光,可是现在,天空的乌云已经伸出舌头要舔我们的脚后跟了。
我和鲁克勒开始飞快地往回跑。身后响起下雨的声音。这场雨下得奇怪极了,就围着那片激动的草地泼洒,而我们毡包四周居然没沾上一滴水。我跑上缓缓的丘陵,站在毡包前朝那片草地望去,温热而多情的大雨,犹如从天际间垂落下来的白色纱幔,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严密地遮掩住。
我扯住舅妈的手,指着下雨的地方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舅妈拍拍我的脸哄我:好啦好啦,问你大舅去吧,我要给你缝衣服去。我又扯住大舅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呢?大舅戴上他那副水晶石墨镜,朝天空望一阵,便敷衍我说:今天出来的雨神肯定吃多啦,连走路都呼哧呼哧地喘气。它懒得四处走来走去的,干脆把那点雨下完拉倒。就这么回事吧。
大舅的解释总是出奇制胜。
毕力格骑着枣红马出现在草原上。他带着磅礴大雨中的激情,信马由缰地往家走。他还不知道,一种躲避不开的麻烦正等着他。
我总算看见他了,欢呼着从毡包里跑出来。我等待他的时间太长了,长得甚至放弃了希望,现在我终于看见他跳下马往毡包的方向走来。他走路的样子与往昔不同,完全是志得意满,幸福万分,连眉宇间都像刚刚举行过盛宴,闪动着祝酒歌的嘹亮光芒。我突然想哭,不知为什么,这个夏季我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眼泪。可是我怕表哥说我没出息,便拚命控制自己别哭哭啼啼的,让大家笑话。
表哥一脸灿烂地喊:米娜,哥哥回来了。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往日他一回来,我就跟在他身边说个没完,而今天我老老实实的样子让他奇怪:怎么啦米娜,谁惹你了?告诉我。他不问还好,他一问,我就委屈得哭起来。我说:我看见你啦,你和雅兰在一块儿。下大雨了,你还和她在一块儿。到现在你才回来。我越说越伤心,抽抽搭搭地收不住泪水了。
表哥凝固不动了,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体,心疼地抹擦我脸上的泪水说:米娜,你才多大呀。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的,我想不出来。他猛然抱起我,把我举到马背上让我站稳。我一害怕就忘了刚才的事,我害怕,我小声说,我要下去。表哥给我打气:草原的孩子七八岁就学骑马了,你都十岁了,还不敢站在马背上,怎么学骑马。
我站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表哥压着嗓门说:勇敢点,站稳了!枣红马是我的好朋友,我兜里的零食除了喂鲁克勒,就是喂它。现在它也给我鼓劲儿,稳稳地站着。我试探着站在马鞍上,一点点抻直上身。表哥说得没错,只要胆子大一点,我便可以像杂技演员那样站在马背上。我神气地望着远处,伊敏河好像怀了孕的女人,变得丰腴而慵懒,在阳光里静静地流淌。我还看见一个女孩,她在河边洗濯自己长长的头发呐。我大声嚷嚷:我看见雅兰姐姐啦,肯定是她,她的头发真长啊。什么时候我也长这么长的头发。
表哥仰着脸,开玩笑地说:瞧你稀稀拉拉的黄毛头发,恐怕再过五年也长不了多长。
表哥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我生气了,故意气他:一会儿你就哭吧,雅兰妈妈来过了,她跟大舅和舅妈讲了,过不了几天,人家要搬迁到别的牧场,再也不让你见到雅兰姐姐了。
我的话像清冷的秋水一样浇灭了表哥脸上的幸福。他沉默地抱下我,然后用粗大的手捂住脸,半天没放下来。
我担心地扯扯他的衣袖。他慢慢放下手,苦笑一下:是鸟儿总要飞翔。米娜,你早晚也会变成小鸟,飞到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只属于这里。他忧伤地望着雅兰家的毡包,那里已经升起袅袅的炊烟,慢慢地朝远处飘浮。
大舅坐在草地上修理木轮车的轱辘。他用铁锤在车身卯榫处砰砰敲打一阵,吩咐舅妈找来豆油浇在木轴里。昨天夜里,大家刚刚躺下睡觉,大舅就宣布,他要割掉河边的芦苇送到海拉尔造纸厂,听说一车芦苇能卖不少钱。他单挑刚熄灯的时候说,可见他早已埋下这个念头了。还没等有人做出反应,大舅的鼾声便悠然而起。妈妈气恼地说:他想啥是啥,一辈子死倔死倔的,谁也管不了他,随他去吧。
河边的芦苇到了夏季,长势不是太高。大舅等不到秋天芦苇繁茂的时候了。他是性急的人,脑袋里刚冒出想法便付之于行动。大舅修理完木轮车后,饱饱地灌了一肚子奶茶,顺手拍一下舅妈的屁股以示和解:老伴,不管谁当儿媳妇,我都该提前为毕力格准备婚礼了。该死的秋天像得了风湿病,它可走得太慢了。
大舅精神抖擞地拿着长钐镰去河边割芦苇。他可真能干,像个小伙子似的早出晚归。待到第三天一大早,大舅就套上牛车,拉上整整一车芦苇,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去距离最近的南屯小镇,那儿有海拉尔造纸厂设立的芦苇收购站。这样一来,他能省去一半的路程。早晨走,晚上便可以返回家。
大舅一走,舅妈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朝大舅回来的方向眺望。妈妈说对了,他俩相濡以沫,谁也离不开谁。别看平素吵吵闹闹的,那是他们交流感情的特殊方式。妈妈说,大舅性子直,他非得用急风暴雨的方式让舅妈了解心里的想法,大舅像玻璃人一样,谁都能把他看个清楚剔透。
我跟妈妈采草药去了。她打算给舅妈治完胃寒症后,就治大舅的老气管炎。我估计大舅未必像舅妈那么听话,喝汤药时他说不定怎么苦着脸咳咳地表示遭罪呐。
妈妈总批评我采的植物不对。我很泄气地扔掉手里所有的草,跑到一边采花去了。我遍地乱跑时看见了毕力格哥哥。他和另外两个人骑着马,跟在浩荡的马群后面,正在草潮深处游动。我想起早晨大舅套牛车走的,连忙问妈妈:表哥天天放牧,为什么大舅家没有一匹马呢?
妈妈说:毕力格放牧的是军马。一匹军马的价格能买半个毡包了。你大舅家太穷了,一辈子也别指望拥有几匹这样的马。
我很伤心。大舅家没有一匹跑起来像流星的骏马。为了给毕力格娶亲,他要割倒多少芦苇,跑多少趟才能攒够钱。我呆呆地望着那群马,直到它们走出我的视线,我才叹口气地想,只要有一匹这样漂亮的马,大舅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
妈妈扔下我一个人,正起劲儿地往更远的地方找草药。我手里捏着刚采的一把花朝她跑去。一只蛤蟆挡在路上。我跨过它,生怕一脚又踩在别的小动物身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风声,听见河边的芦苇被风吹拂的响动。我睁大着眼睛看着风把芦苇一下子吹到一个方向,接着我就嗅到从遥远的地方正向这里奔跑的潮湿气流。妈妈说过,我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敏。于是我像报警似地喊:妈妈,我闻到下雨的味儿啦。
妈妈朝我跑过来。她拉住我边往回跑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大舅肯定在路上。他上哪儿躲雨去?他那糟糕的体格,非被淋出病不可。妈妈边说边哽咽起来,和她泪水一起流下的,还有气势汹汹的大雨。
那场雨下得时间真长呀。整个白音塔拉草原都被淫雨笼罩住,地面升腾起浓郁的雨雾,像冬季的暴风雪那么可怕。表姐早早地赶回羊群围进栏圈里,我站在门边担心地望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