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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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耻辱。”她几乎这样喊出来。巨大的呕吐冲动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什么东西,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呼哧气喘,愤懑无言——和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妻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操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精子。你恶心你的性冲动。你恶心你自己。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性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流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粗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里填满了重铅色的空气。孤独随天黑来临。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还有孩子——那B超图上的两个小黑点,他们正在做梦。她抚摸他们。从发现他们到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她好像和他们已经相处很久。她渐渐快乐起来。她不需要水荆秋了。她翻读育婴手册,了解妊娠期间的饮食、心情、胎教及后来的哺育,仿佛看到一双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紧攥她的手指头。在屋子里乱爬。咿呀学语。听她读童话故事。他们也许喜欢音乐舞蹈,绘画作文,也许只爱调皮捣蛋。总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这么便宜了水荆秋,原谅他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凶恶态度,她后悔了,仿佛将扔掉的某样东西又疯狂地捡起来,一并厌恶自己的轻贱。放弃恨使她感到空虚。恨是通往水荆秋的唯一途径。她不能容忍水荆秋毫发未损,在哈尔滨滋润美满,不日另结新欢。
在阳朔,梅卡玛的突然造访,打散了旨邑与水荆秋这对野鸳鸯。水荆秋再见旨邑时,给旨邑带来一块红色方巾,中间一对鸳鸯五彩斑斓。那是他在阳朔买的民间刺绣。她还笑着问,方巾中的鸳鸯是不是原配?
现在,这块方巾盖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而鸳鸯已经死了。
她欲剪碎它们的尸体,却与鸳鸯抱头痛哭。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色的云缝中滤出橙色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精打采,挂在精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毛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他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点燃。ZIPPO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经受教授那穷凶极恶的话语鞭打。一想到他躲在开着橘色灯光的家庭中,像一个准备迎接战斗和冬天的鼹鼠,一边牢筑阵地,储存食物,一边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给他家里投上一颗炸弹,鱼死网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晕头了,你已经失去许多,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了。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还会对谁负责?水荆秋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样。”他着急了,烟在他手里抖动。
她沉默不语,岿然不动。风掠起她的头发,她仿佛就要乘风而去。她想过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军覆没,余下她的肉身,不过是一截枯柴,烧了,也只是一缕青烟。即便谢不周是太阳,她也不是向阳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随太阳。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并非太阳全部赋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说。
“你讲。”
“我死了,请你在我的坟头种上白色的野菊花。”
“没问题。但你不许做傻事。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死在我的前头。”
“我说的是真的。”她严肃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说过,我命不长。人死了,一把灰,我的骨灰就撒在岳麓山上。”
旨邑道:“你的事情,史今来做比较合适。”
“我跟她分手了。”谢不周说。
太阳掉下去,橙色光晕消失,地上凉了。他们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她左手停在并不突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避开坑洼。孩子呼喊正在草地上追逐的狗。她无力悲伤。谢不周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阴影随她沉默。脚步沉重有力。片刻,她又近乎草率地悲伤,接下来仍是仇恨。只有在想到孩子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孩子使她恢复理性。
他们走过一排垂柳。一个亭子。一所幼儿园。她隔着铁栏栅瞄了一眼。沙丘。木马。滑梯。跷跷板。五颜六色的拼图。暮色中将隐将现。她很快扭转头,仿佛不堪入目。他理解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但无话可说。
他们走走停停,走黑了时间,走黑了天,吃完饭回到了她的住所。他让她在沙发躺好,给她榨了一杯新鲜橙汁。阿喀琉斯见到他,兴奋得在地上打滚。他检查她的冰箱,记下她需要添置的食品:牛奶、鸡蛋、水果等等。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轻松,邪恶地自嘲道:“我经历的,不过是所有女人都经历的,有什么可悲伤的呢?若干年前,我可没想过会和教授级的有名男人这样快意恩仇。我们本是探讨精神,只是不小心涉及了肉体。所以现在,仍然要轻视肉体,不使肉体喧宾夺主。”
他正要为此说点什么,电话铃声打乱了他。她接通电话,声音像热胀冷缩的物体,又蜷成一团。电话不到一分钟便结束了。她在控制身体的颤抖。他意识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问道:“水荆秋?怎么说?”她摇不动自己的头,“是医院通知手术时间。”他大吃一惊,“你要做掉?”她坐在那儿,做错事似的看着他,头发垂下来,落在膝盖上。她忍住不哭。然而,眼泪逼不回去,因为压迫更为狂涌。
他仍在惊诧中。他给她一个臂弯,让她放声哭。她却使用了他整个怀抱来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双手抱救生圈似的搂着他,像失去玩具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不动,只是抱着她,心都碎了。前妻吕霜决定与他分手时也这样哭过,那是她原谅他,但却无法和他续缘的痛苦与决绝;是她爱他,但又必须狠心舍弃他的爱恋与难舍。谢不周明白,旨邑要舍弃一双孩子,与吕霜舍弃他,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面对吕霜对他的拒绝,他无能为力;旨邑的处境与悲伤使他同样悲伤。
她哭了很久,把从前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知道吗?我真的爱他们。我舍不得他们。可是,我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他们。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弥补父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父亲要,没有父亲疼的孩子。我害怕。我害怕让他们卷入我的糟糕人生。我见过被父亲抛弃的孩子,那样脆弱、那样敏感、那样内向,天生胆小孤独。我怕他们不健康,我没有把握让他们快乐成长,怕我的错误,使他们的生活不完整、不幸福。我怕我生下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周,我能怎么办?即便我再也不能生孩子,我也认了,这是我的报应。他当恶人,把我毁了,我也曾想当恶人,把孩子生下来扔给他。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毁我的孩子,不能拿我的孩子当报复工具。我爱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最后的孩子。我将永世愧疚,我是无能的母亲,不能给他们生命。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多想生下他们,多么想见到他们啊!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的不幸的孩子。”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就像树上的积水滴滴嗒嗒,落到地上,慢慢渗透到他泥土一样的内心深处,他的心被浸湿了。
“旨邑,你能这样想,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他的话仿佛一棵新绿树苗从泥土里长出来,显示出茁壮成长的趋势。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赞赏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与支持她的想法)。
他那句“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激起了她内心的凄楚:除了水荆秋,谁会舍得这样一对孩子?旁观者为孩子都动了恻隐之心,惟独水荆秋要当恶人毁灭她和孩子们。他给予她最恶毒的毁灭。她将无能生育无能爱,倘若恨也无能,她那僵尸般的余生,会无比漫长,无比苍白。
“不周,我不知道,之后,我该怎么活。我会每天计算孩子的天数,他们的出生日期,每年会记住他们长大了一岁,和谁的孩子同龄……他们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总有一天,我会疯掉。我会自杀。我会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她说这些,声音也无缚鸡之力。
“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当他们的父亲。”他面对她,冷峻且不容置疑。
她听得清楚,一点都不吃惊。她了解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奇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