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三家巷(欧阳山) >

第61部分

三家巷(欧阳山)-第61部分

小说: 三家巷(欧阳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旷无人,十分寂静。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已经拆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竹篮和碎纸,在枯草中间轻轻滚动。那工农民主政府的崇高、伟大的政纲,也跟北风吹来的冷雨一道,渗到地心里面去,人们再也无法看见了。从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带,也像惠爱路一样,商店紧闭着大门,沿途都能碰见没有埋葬的尸体。周炳十分生气,用脚板重重地踏着地面,一直走进沙面去。东桥有外国兵把守着。他们把他浑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进去。他找遍了几个地方,不单是黄群找不着,就是从前参加省港罢工的章虾、洪伟等人,也一个都找不着。他烦闷极了,无精打采地从西濠口,沿着长堤,一直向南关走去。经过杨承辉和他一道阻击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大新公司门口,他徘徊着不忍走。经过何锦成和他一道打退敌人登陆的天字码头,他又徘徊了好一阵子,不愿走开。长堤的尸首比别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码头简直堆得重重叠叠,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们像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为了后代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敌人还挖掉她们的眼睛,割去她们的乳房,用木棍戳进她们的阴户,这样来侮辱她们的尸体。周炳看着、看着,眼睛突然热了,牙齿突然咬紧了,正想大声叫喊,不料被他身边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没有嚷出声来。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时候大声叫嚷会带来生命的危险,就对那不相识的路人感激地点头微笑道:
  “兄弟,谢谢咯!我差点儿摔了一跤!”
  走到南关,找遍了丘照的手车修理店,邵煜的裁缝铺,马有的蒸粉店,关杰的印刷店,陶华的清道班,都不见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这些人的踪迹。他又到普兴印刷厂,想看看印刷工人古滔那边的情形,但是那间厂子已经钉了大门,门上还交叉十字地贴上了封条。周炳没有办法,只好跑到珠光里皮鞋匠区华的家里去打听。区华不在家,区细、区卓也不在家,三姨区杨氏告诉他道:“我听说你榕哥跑到香港去了。你苏表姐不知是不是跟他一道,也到香港去了。你阿细、阿卓两个表弟叫你三姨爹送到什么乡下去躲避起来了。总之,你瞧我家里冷清清地像师姑庵一样了!”周炳想起从前区桃表姐在世时的热闹光景,也就舍不得一下子离开,只管对着他三姨,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三处还在冒烟的火场。那一片一片的房屋完全倒塌了,屋梁、大柱,桌、椅、板凳,被服、床铺,锅、盆、碗、盏,都烧得变了黑炭,那焦臭的气味离三条街就可以闻到。经过维新路口,他偷眼瞅了瞅工农民主政府的所在地,想起为了夺取这个地方,那大个子海员李恩怎样舍命举起手榴弹,纵身向敌人的机关枪扑过去。以后经过大北直街口,他站在张太雷同志出事的地方,停了下来,装成掏出手帕来擦眼睛的样子,低着头,默默地悼念了一会儿,心里祷告着道:
  “张太雷同志呀!你曾经说,从那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让我自由自在地走,我喜欢怎样走就怎样走!告诉我吧,我现在应该怎样办?”
  回到家,看见舅舅杨志朴和三姨爹区华都来了,正在后房里和爸爸、妈妈、姐姐一道谈话,神气都十分紧张。周炳一进去,大家都不做声,只拿眼睛望着他。后来还是舅舅杨志朴开言道:
  “刚才我们正在商量你的事情,你坐下,让我来告诉你。你在省城这样晃来晃去,是十分危险的。不要以为你的事儿瞒得过别人。就是瞒得过一天,也瞒不过两天。如今还多了一样,我听见别人说,凡是参加过省港大罢工的都要抓起来呢!我急急忙忙来告诉你爹、娘,恰巧你三姨爹也来了,大家正没有主意,没想到你姐姐来说,上海你陈家大表姐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的九岁,一个女的七岁,写信来要家里给她请一个广东人当家庭教师,男、女不拘。你姐姐意思是要你去,只怕你不肯。我们大家一商量,这是天造地设,正合着你去做的一件事。你应该到上海去!时机不可失!你们革的那个什么命,我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依我看,也不要天天尽着革,过几天再革,也是可以的。”
  周炳耷拉着圆脑袋,没有做声。姐姐周泉笑着对周铁和周杨氏丢了一个眼色。周铁咳嗽了一声道:“好,就这么办!”事情就决定下来了。不久,陈家跟何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陈文雄亲自送了二十块钱港纸过来给周炳,并且和他做临别赠言道:“表台,你本是一个有恒心、有毅力、有性格、有风度的人,你应该站在时代的上风,做一个春风得意的骄子。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我看你这回不参加广州暴动,是第一个转机。你这回决定到上海去,是第二个转机。我大姐对你很有好感,她认识很多商业界、银行界、宗教界的大亨,你要她给你好好地找一个扎实的出身。可不要跟你大姐夫乱撞,他是政界,是空的!”何守仁也叫胡杏给周炳送了十块鹰洋来。周泉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也给了她兄弟五块毫洋。胡杏回去之后,何守礼把她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道:
  “炳哥到上海去,为什么大哥哥要给他送钱?”
  胡杏想了一想,就肯定地说:“是你嫂嫂有对不起周家的地方!”
  何守礼说:“我嫂嫂有什么对不起周家的地方呢?”
  胡杏越发放肆地说:“她原来是炳哥的嫂嫂,如今却当了你的嫂嫂,这不是闪了周家?不是欺了周家?不是骗了周家?
  要在我们乡下,早动了刀枪呢!”
  何守礼点头道:“那就是了。文婷姐本来说要嫁给炳哥的,后来又嫁了那姓宋的大胖子。她也是骗了炳哥,不是么?”“可不!陈家的人尽是骗子!”胡杏显得更加振振有词了,“你嫂嫂骗了榕哥,文婷姐骗了炳哥,陈家大少爷娶周家姐姐的时候,说好了是姑换嫂的,后来又不换了,他白娶了周家姐姐,他也是骗了周家姐姐!周家几兄弟姊妹都叫人骗了,真叫人气不忿!”
  “唉,好人总要受欺负!”何守礼长长叹息道,“嗐,炳哥这个人多老实,多好玩儿,多会演戏,可惜他要走了!”
  胡杏提议道:“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过年利市钱,也怕有一块几毛,我通通拿出来送给炳哥做盘缠,你拿不拿你的出来?要是我是你,我就把钱罂子打碎了,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送给他。你干不干?”
  何守礼激动起来道:“干!怎么不干?你倒送他盘缠,我不送还成?”
  后来她又去问她母亲三姐何杜氏,何杜氏说随她自己的意,她果然把那个只有一道小口子,银钱能放进去,可倒不出来的瓦罂子敲碎了,一数,也有五块多钱。胡杏凑上自己那几个过年利市钱,竟是钞票、鹰洋、银毫、铜板一大堆,叮叮当当地一齐捧到周家这边来。周炳十分感激这两个小姑娘。别人给他送钱,他不怎么希罕,只有胡杏给他送钱来,他倒是激动起来了。他觉得别人的好心总有点掺假,而胡杏却是真情真意的。他握着胡杏的小手说:“好了,谢谢你,小杏子!我这回出门,是逼不得已的,不会去得太久。我叫杜发给你讲的那些,都是真话,都不是哄你的。今天就是办不到,明天一定办得到!你一定会自由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日子不会长的!杜发不会白死的!你千万别泄气,别伤心,硬顶着活下去!哪天我要是回家,大半就是得法儿了!”说着、说着,胡杏又捂住脸哽哽咽咽的伤心起来。
  又过了一天,风声更加紧,许多街道都挨门挨户搜查,国民党的军队、宪兵、警察、侦缉,到处都在开枪杀人。周炳到西来初地去看了看何多多,何老太和那六个孤儿,把陈文雄送给他的二十块港纸送了给他们,又跟何老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随后他又到莲花井去看了看程德和程大妈,送了他们五块鹰洋,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他到长堤“名利客栈”买了一张到上海去的英商“太古洋行”的统舱轮船票,就回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周炳右手夹了一个小铺盖,左手提着一个小网篮,离家出门去了。铁匠周铁在家,蒙起头睡觉,没有睬他。周杨氏,周泉、胡杏三个人,一直把他送出三家巷口。到离别的时候,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又免不了一番悲伤掉泪。一直到周炳去得很远很远,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周杨氏还舍不得回家,还说漏了什么话忘记对他讲。
  周炳乘坐的这只轮船叫做“苏州号”。三天之后,它经过了香港、汕头、厦门,贡隆、贡隆地摇摆着笨重的尾巴,向着上海游去。那天下午,天阴刮风,周炳觉着统舱里十分气闷,也不想再睡,就穿起卫生衣,在卫生衣外面加上了白珠帆学生装,爬上船尾的甲板上去看海。这真是一个茫茫大海,无岸无边。海是深蓝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风浪很大,那远处的浪花好像在天空上翻滚着。船身在沙沙的水声中颠簸得很厉害,仿佛它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很大的气力。四围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生物,周炳感到寂寞和空虚。他努力向南边眺望,但是故乡的一切都淹没在破碎的浪花下面,连踪影儿都看不见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刚唱了这一句,他背后忽然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歌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个人大声喝问他。
  周炳回头一望,看见一个水手模样的人物,手里拿着一些绳索,对他神秘地,但是没有恶意地笑着。他漫不经意地说:
  “没有什么。我在这里看一看。”
  那人笑得更加有意思,连那红色的眼睛都眯上了,说:
  “没有什么!哼,没有什么!你站在这里很危险!唱歌更危险!”
  “我哪里唱过什么歌?”
  “我听见你在唱!”
  一阵北风把烟筒喷出来的煤灰打在周炳的脸上,他笑了,那神秘的水手也笑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就问那人道:
  “有一个叫做麦荣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谁?”那人用手兜着耳朵问。
  周炳也用手做了一个圆筒,放在嘴唇上,迎着海风大声说:“麦——荣!”
  那人似乎听懂了,跟着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你什么人?你问他干什么?”
  周炳说:“他跟你一样,是走上海船的。我们是朋友。我好久没见他了!”
  那神秘的人物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了擦嘴唇,就摇头说道:
  “不对!不对!他像你一样年轻么?他怎么跟你交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论什么年纪呢!”周炳有点着急了。
  那中年男子低头想了一想,就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这个年头,找人是不容易的。说到麦荣,——好像从前也听说过,是在哪只船上有过这么一个人。既听说过,人就会在的。我可是不认识他!”他的神气明明是他认识他,而他的嘴里却偏偏说出他不认识他。周炳只当他不肯讲真话,也就没法子,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多么惦着他呵!”
  那水手好像没有听见,提着绳索,转身就走。周炳抢前两步,拦住他的去路,恳求道:
  “大叔,你见着麦荣的时候,千万记着告诉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3 3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