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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部分

『北国草』-第79部分

小说: 『北国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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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苦难并没有能熄灭我对新中国的爱恋之故吧?!
    〃 文革〃 期间,极左思潮把我和我的妻子冲到了山西。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开始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我们的枕边,总放着一本方志敏烈士写的书——《可爱的中国》,这可以说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也可以说是激励自己奋进的精神武器。我的小说《伞》中写的那些情景基本是我们在〃 那个年代〃 的影子。除了这本书之外。我走到哪个〃 驿站〃 带到哪个〃 驿站〃 的文学书籍有:孙犁的《荷花淀》,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果戈里的《塔拉斯。布尔巴》。和别林斯基全集。这些书是我年轻时代就喜欢读的。但从生活给我们带上沉重的枷锁之后,我的文学兴趣,似乎随着生活轨道的改变,而有所改变;于是在我身边多了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雨果的《悲惨世界》,我喜欢它们笔下的严峻和深沉,尤其喜欢雨果笔下排山倒海般的悲壮力量。如果说,在打倒〃 四人帮〃 之后,我陆续发表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遗落在沙滩的脚印》,《远去的白帆》等,明显地表示出风格的突变,这首先是苦难生活的功劳,其次是雨果作品给我的影响。我读《悲惨世界》中描写冉阿让和劳汀的某些章节时,常常热泪夺眶而出,继而拍案而起。
    在这么多年的艰难生活中,我还常常把使人振作坚强的哲理名言,牢记在我的心头。
    俄国大批评家说:〃 苦难是所最好的大学〃 ,我记下了。巴尔扎克说:〃 苦难是个老师〃 我也记下了。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名利场》一书中,曾借人物之口写出人对逆境的处世哲理;他说:〃 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我用这些话,激励自己坚强,而不能颓废,更不能自甘堕落。
    也许正是由于这么多推动我前进动力之故吧,在社会的最底层——劳改队,我还常常爆发朦朦胧胧的创作冲动。虽然这纯属于〃 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但也是精神上的安慰之一。一九六三年,我已经是因表现好而提前撤销劳教处分,摘了〃 右派〃 帽子的公民了;但当我把一篇名叫《彩凤打擂》的小说寄给《中国妇女》时,最初编辑部告诉我,小说写得非常精彩,已决定发表;但过不久,编辑部用墨笔给我写来一封长信,字里行间充满对我的同情,但委婉地告诉我,由于种种原因,又停排了。这个教训告诉我,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公民,还是被专政的〃 公民〃。从此之后,头脑里虽常有创作火花的闪现,我都把它〃 库存〃〃冷冻〃 起来了——再没动笔。直到一九七五年,〃 反右倾翻案风〃 甚嚣尘上时,我作为一个极左路线的受害者,实在感到闷得喘不过气来时。我在黄河之滨的一个劳改农场,用七个晚上的时间,写了带有自传小说意味的《远去的白帆》(见《收获》八二年第一期)。直接引起我创作冲动的是,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劳改队指导员,从而联想起二个〃 左〃 得出奇的人物——罗锅队长。事情发生在你信中问起的〃 西荒地〃 ,有一天,劳改队进行搜书,我打开箱子把我过去出版的小说集《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高尔基写的《母亲》,一块拿给他。他没收了我写的小说,并不使我意外;但是他拿走《母亲》我则不能心服。
    我说:〃 这是高尔基写的。〃
    他说:〃 谁管他叫高尔基低尔基的,没收。〃
    我说:〃 列宁都称赞过这本书。〃
    他说:〃 外国书没有好的,都不能看。〃
    我说:〃 《共产党宣言》也是外国人写的。〃
    他朝我喊道:〃 你这个' 右派' 太嚣张了。〃
    权力战胜了真理,愚蠢吞没了知识。我对这场〃 戏〃 记忆犹新,在我想起这个人物,以及他的一连串行为时,我拿起了笔。刚才这段妙趣横生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写进我的作品。
    仅举这一个例子就能说明,二十年的底层生活。使我积累了许多作家根本无法踄猎的生活。从一九五七年之后,〃 牛不喝水强按头〃 ,一下使我沉到〃 海底〃 ,在〃 海底〃 捞的是珍珠、珊瑚,比漂在〃 海〃 面上捞海带,或站在海滩上捡贝壳,当然收益是大多了;但是交出去的学费也是昂贵的——我付出去二十年的青春年华。孙犁同志在我刚刚返回文坛时,在信中鼓励我说:〃 这么多年〃 你有得有失;从文学工作这个角度上讲,你得比失多。〃 老师的话很对,我可以说自己是个占有生活的富户了。
    孔罗荪同志在一篇《我们需要中篇小说》的文章中,称赞《大墙下的红玉兰》,起到了短篇小说《班主任》的作用,〃 把中篇小说推向了时代的前列〃 (见《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我认为这是前辈作家对后来者的鼓励;让我自慰的倒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前夕,我发表了《大墙下的红玉兰》;虽然它是第一个描写了监狱生活的作品,却和三中全会的脉搏相通;并且为新中国历史上的暗夜,勾了一幅形象逼真的画面。
    我很笨拙。我不太相信〃 灵感' 而相信生活。其它几部反响比较强烈的中篇,如《泥泞》,《遗落在沙滩的脚印》,《远去的白帆》,都不是面壁虚构的〃 灵感〃 显圣,而是来自于坚实的生活。当然,艺术创作不是机械地照相,需要艺术加工;但是我这些中篇里的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依据,甚至有其生活的原型。我将这些年的生活,写成小说,不外是对历史进行〃 反思〃 ,表现自我的爱憎,为使已经过去的历史悲剧;不在今后的岁月中重演。我要求我的作品忠实于历史的真实,既不粉饰生活,也不歪曲生活。在我看来,一个作家的主观倾向性大于客观真实性的时候,作品就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写出谎言文学——制造象〃 大跃进〃 时亩产万斤那样并不存在的神话;要么扭曲生活本来面貌,把新中国的历史写得漆黑一团。这两种倾向都是背离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我力避之。
    此次,我去澳大利亚访问,一个外籍汉学家曾就我的小说,有过下面一段对话:
    〃 您写的几部悲剧性的小说,我都看了。〃 他说。
    〃 您有什么想法,〃 我问。
    〃 我到过中国,您的作品反映了一定的历史真实。可是您写的东西,和苏联索尔仁尼琴描写监狱生活的作品不太一样。〃
    〃 您的评价,使我很高兴。〃
    他很不理解地说:〃 为什么?〃
    〃 坦率地告诉您,我认为索尔仁尼琴的主观倾向性大于对客观真实性了,因为他抱有强烈的仇恨情绪,因而在他笔下没有一个好人。苏联统治集团执行的对内对外政策,和历史的趋向相悖,但不能说苏联的社会结构中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好人。您认为这是生活的真实吗?〃
    他说:〃 您指他哪一部作品?〃
    〃 比如《癌病房》。〃 我说,〃 只有那个大夫是个善良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愚蠢、麻木的冷血动物,您认为那是客观真实?还是索尔仁尼琴发作了仇恨的歇斯底里症?〃
    他问:〃 那么,您是怎么写那些劳改生活的小说的?〃
    我回答得很明确:〃 我在处理这些悲剧性题材时,是把个人所承受的痛苦,和祖国的命运紧紧融合在一起的。因此,我笔下的受难者,如《泥泞》中的高水,《遗落在沙滩的脚印》中的陆步青,《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葛翎,以及《远去的白帆》中的自我形象,都是爱国主义者。我在描写我过去的生活时,不漏掉那些坏得流脓的人物,也不忘怀那些好的干部。那些好同志,在我痛苦的里程中,帮助过我,安慰过我,给我以精神的火光。〃
    他半信半疑地问:〃 您能不能用事实说明?〃
    我仅对这个汉学家,讲了一件事:当我刚进劳改队的时候,一个劳改队干事没收了我的一支派克笔。后来劳改队不断转移,我已经忘了这支笔。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在和另一劳改干部闲谈时。提到了这件事,过了不久,这支派克笔被追回来了。同时,那个劳改干部,还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信的收尾尤其使我感动。他写:〃 相信历史吧!有一天,你还会拿起这支笔来的。是金子就要经得起冶炼……〃。我告诉那个汉学家,类似这样的干部,在劳改部门并非一个两个;有个负责改造〃 右派〃 的指导员,许多〃 右派〃 都成了他的朋友。我返回北京不久,专门去探望他,感谢他在极端困难的岁月里,给了我精神上的支撑。我们坐在一起,象兄弟般地喝茶叙旧……
    这个汉学家被感动了。
    我说:〃 您想,我写我过去的苦难生活时,能故意删掉这些人物不写吗?那能算生活真实吗?西方一些评论家,评断中国文学作品的价值,常常不是评论文学,而是评论政治,似乎只有把生活写成一团漆黑,才是真实的。这是出于他们政治上的某种需要。所以,索仁尔尼琴获得的诺贝尔奖,与其说是文学奖,不如说是政治奖更为准确。〃
    这位汉学家笑了,他同意了我的这个结论。
    彦火兄,这就是我写作时所遵循的忠实于生活的原则。我既写生活中的阳光,也写生活中的阴暗。其实,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常识,任何时代总是充满光明和黑暗的抗争。十年动乱这场历史的大搏斗,不过是这场搏斗的火山爆发而已。
    写到这里,你不难看出我在文学上的追求,已经和追求诗情画意的年轻时代,有了多么大的差异。我认为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只停留在给人以娱乐和美的享受。是低标准的;作家手里的笔,应当饱蘸着时代的风云,推动生活浪潮滚滚向前,才是一条高的准绳。当然,由于作家的生活道路不同,艺术气质不同,体现在文学创作上,会有千差万别;但就我个人的生活道路来讲,我追求作品真、善、美的完整谐和。在这三个字中,〃 真〃 居其首,文学丧失了真实性,则是如同一朵纸花,虽然它也有颜色,也有人把它插入花瓶,但它根须没有连接着泥土,是无真正生命的。
    彦火兄,我本来想写封短信作答,但一发而不可收。这样也好,你提的八个问题,我似乎都已在上边的文字中做出了回答。你问我〃 是否还想重写被焚烧的长篇《第一片黑土》〃 ?可以告诉你:我已经重写完了。它已经改名为《北国草》,发表在《收获》一九八三年的二、三、四期上。这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五十年代的青年人,在北大荒,我和他们在一条大炕上滚过;当我落实政策回北京后,有些当年的伙伴,从北大荒回北京时还特意来家里探望我。我从感情上始终没有忘却他们,也没有忘却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大草原。
    夜深了,我先写到这儿吧!
    恭祝
    撰安!
    从维熙
    一九八三年七月尾于北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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