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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16部分

小说: 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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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雪斋先生那伙诗人——给写得太逼真了。毛病就在这里。
看到这派诗人之为人,竟不免要联想到别的一些脚色身上去,例如范进

老先生的丈人胡屠户,等等。女婿没发迹时,自是个“现世宝,穷鬼”,一


中了举,就马上“才学又高,品貌又好”,由“尖嘴猴腮”猛地一变而为“一
个体面的相貌”了。另一方面,当然也由俗一跃而为雅,不比马二先生那么
不可相与了。

所差的仅仅乎是——胡屠户送给老爷的礼物是猪肉,猪大肠。而这些诗
人所送的则是斗方。老爷府上一有事,那位胡屠户则张罗厨房,在那里称了
一天肉。这些诗人则点缀客厅,在那里作了一天诗。各人的当行稍许不同一
点就是了。

这部书的作者不单把那派做举业的拿来嘲笑,而今把这做举业以外的雅
人高士拖了上场,也仍旧是不怀好意的。

如此看来,无论俗的也好,雅的也好,都是极其不堪。真叫人无所适从
了。

然而作者对这一方面的讽刺,似乎跟他对制艺的讽刺不一样。写制艺,
是对制艺本身也嘲笑的。而这里,他只是对赵雪斋以及牛玉圃他们这些脚色
嘻嘻哈哈,倒没有去伤害真正的高行雅事。

他另外又引出了一批人物来。那真叫人看了愉快,而心向往之。

比如娄相府里的三公子和四公子——那才的确是道地“雅”字号的哩。

他们一出场,我就高兴。他们无论谈吐举止,都是不凡。他们所做的事
真也不俗。

一读到这里,我就把书摆着。想了一想。我恨不得拉着赵雪斋或牛玉圃
的耳朵,叫他们过来看看这两位公子怎样个雅法,叫他们学学榜样。

可是赵雪斋先生就得这样说:

“你这位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像这两位公子那种雅法,难道我学
不会?只是你不想想这两位公子——他老太爷生前是中堂大人,在朝二十年
的。他家老大又是现任通政司大堂。他们那样有钱有势,自然用不着像我这
样到处去打秋风,去拜官拜府——却只有官府去拜他们的。这样自然雅得好。
然而我不行。我要不去张罗,我的轿子钱出在哪里?我要是不去结交府司院
道,哪个来怕我?”

我可以说,赵雪斋的修养远不如娄家两位公子。这你大概不会否认。

但即令那位赵诗人真有两位公子这样的修养,是不是就能够学上两位公
子这样的雅法呢?——倒的确是一个疑问。

真的。要学他们这一手,可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其实他们也是像其余那些不走时运的人一样,科名蹭蹬,不得早年间中
鼎甲,入翰林。于是他们不免牢骚,回了家。这就做了几件雅事。然而这在
普通人却有点难学。

他们一听说有杨执中先生那么一位高人,就马上要去结识他。谁知道那
位高人正亏空了盐款,押在了县里。要是换了别人,只能怅然一下,说一声
无缘识荆就拉倒了。

这两位公子则不然。他们立即打发一个家人,带了七百五十两银,去向
县里说,这杨先生“是家老爷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并且就叫这个家人
出个名字,“添上一个保状”。当然是马到成功。(这个家人带去的银子并
没交库,还是那位知县自己设法填补起来的。可见得就是不出这笔钱,也一
样的成得了功。)

看到他们去找这位高人,人家替杨家办了点酒菜预备接待,而杨先生的
那个又醉又荒唐的儿子——一看见就要捞来吃,我又替他们着急。幸亏这儿


子一听说“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他虽是蠢,“但听见娄府,也就不
敢胡闹了”。不然就真扫兴。

这里,事无大小,看了总叫人觉着痛快。三公子和四公子坐坐小船,看
看幽雅景致,吟吟“计算只有归来”。要是换了支剑峰先生,这回恐怕又得
像“宫锦夜行”一样,吃点子眼前亏了。原来他们忽然碰到了一只装米的大
船,借着娄府的灯笼作威作福,“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等这三公子一
站出来,慌得那大船上人只是磕头。这叫人联想到那些皇帝微服出行的故事:
碰一点小别扭——不但不会打断了雅兴,反而出尽了风头。

至于这两公子的招致高人雅士,置酒聊天,以至大宴莺脰湖,自更不必
说了。虽然客人中间有权勿用以及张铁臂之流的怪人,但这总是雅会。以后
的人还把这当作轶事谈,羡慕得了不得。因为他们办不到。

还有一些派头,那也是俗人们连想也想不到的。比如书房里焚香,则“但

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娄三公子向客人解释:
“香必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连鲁编修公听了,都也不免要惊叹哩。
于是我又听见赵雪斋先生对我说:
“你看,要雅到这个地步——原是很要有一点底子的。大凡一个人要做

真正的雅士,必须预先派几个家里的父兄出去,专去做俗事,专去求功名富
贵。父兄们要是俗不出来,子弟们也就雅不出来。再不然,则自己已经俗出
了头,而后再来雅,才雅得有个名堂。此所以小弟一想到‘到底差个进士’,
就心里不快活。要不然,小弟也不会像而今这样做法,至少小儿也可以学学
做个娄三公子了。”

要是既没有这样的底子,又不肯学赵雪斋先生——并不想那么坐轿子,

也不想那么叫人“不由的不怕”——而又要做个真正的高士呢?
那只有学杨执中先生。
不过要像杨执中先生那样的有涵养,恐怕也为一般常人所难办到。他自

从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到了除夕那晚,没
有了柴米。一个心爱的香炉又不肯卖掉。这就拥这炉摩弄了一夜过年。可惜
没有焚香。更谈不到从墙缝里喷出香味儿以除烟气了。这到底也不免叫我觉
着雅得不怎么够劲儿。

他被娄府上两位公子招去作客的时候,使他不愁柴米,倒着实雅了几天
好的。可是后来他又叫我替他担忧。后来那两位公子意兴稍减,杜门谢客了。
这位高士杨执中先生——那怎么办呢?他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一年到

头摩弄他那香炉,不食人间烟火了呢?
我老是记挂着。
原来娄三公子四公子的这些举动,不过是出于一时高兴。等到张铁臂侠

士演出了一幕猪头喜剧,权勿用先生又出了些尴尬事情,就过了兴头。以后
就是真有个高人在,他们大概也懒得再去访问的。甚至于人家自己找上门来,
那也得挡驾,家人们只回说家老爷上京里去了。连个蘧公孙也因此“把这做
名士的心看淡了,诗话也不印刷送人了。”改变作风,到文瀚楼找马二先生
去了。以后竟也当了选家。

这只是一种临时的雅人高士。偶然逢场作戏而已。
这样不算数。
可是另外还有那么一两种,却来得长远些,例如天长杜府里的杜慎卿,


杜少卿,以及其他。

(七)

天长杜府——自也不消说得。“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人家是津
津乐道的。
慎卿、少卿这两个也都是名士。据韦四太爷说,则“他家兄弟虽有六七

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
然而这两个人的做法各又不同,两兄弟实在是两号人。
杜慎卿一出现,就逗人爱。又漂亮,又潇洒,又从头至尾都显出了一股

才子气。
人家在他那里喝了酒,有一位诗人很忠实地按照那诗人必须遵守的规

矩,提起“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如何?”
这位杜才子就笑道:
“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
他请客的下酒菜,也把些俗品都去掉。只有几色极精致的小品。他自己

只能够吃这些东西。要是他吃一口馆子里的通常饭菜,就得呕个不亦乐乎。
大概一个人这样雅惯了,胃口就不免要娇嫩起来的。
这一手——就也不容易学。纵然勉强学来,也很糟糕:要弄得饮食起居

都不大方便了。
难怪他忍不住要顾影自怜。他原就很自觉到他自己的雅,自觉到他自己
是色色与众不同的。

而且——我想——他心目中一定有他那么一套雅的哲学。何者雅,何者
俗,何者雅而俗,何者俗而雅:都一项一项的定得清清楚楚,界线分明。于
是乎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它的原则,都有它的哲学根据。一点儿也
错不了。

要是他差池了一点儿,竟然干出些并不十分与众不同的举动来,甚或做
出了那一般俗众也要做的事来呢?
那他就必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解释。他就必道出为一般俗众所说不出的一
篇雅学理论。

而今他要“纳宠”了。但他绝不是如季苇萧先生所想到的那样,为了什
么“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他倒偏偏是顶嫌恶妇人的,只要“和妇人
隔着三间屋,就闻见她的臭气”。至于他之所以羡慕“郑君绣被的故事”,
而也想要找这么一个朋友者,那只是他看到了“千古只有汉哀帝要禅天下于
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的缘故。

假如没有这一套哲学的话,那就不够味了。那就——虽然一般风流才子
也是讨小老婆,也是玩男色,认为这是天地间必不可少的雅人深致,但我们
慎卿先生却会要笑道:

“何必雅得这样俗!”
然而像他这样的干法,我也有点替他担心。
我并不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就会雅得不适当。这一点他倒极其有把握,不

足虑。我所想到的,只是一个很俗的念头。
我看见他一登场——他就从他府上带了一笔银子来做雅本钱,这么花,
那么花的。落后还看见他在莫愁湖湖亭上,把个南京一百几十个戏班子里的


旦角儿,全都征了来,仔仔细细地把他们考试了一遍,堂堂皇皇贴出了一张

榜。好像他有心要为花旦们立个万世的举业基础,以备将来选博士似的。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嘀咕着。
一点儿祖产一花光,银子一使完,那风流韵事也就难以为继了。而他家

又没个老大在京里当通政司大堂。
再看下去,才知道不要紧。
这位天长杜十七老爷是很有把握,做事很有分寸的。
原来他只是一个业余的名士。此外他可还有正经事要做。这就是凡为读

书人所非做不可的正经事,也就是马二先生所说“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
正经事:举业。
马上他就要到京里去考。而且“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会有官做。再

不用你替他发愁。
在用钱方面呢,他也有个打算。
他在南京住了那些时,总也很花了些银子:但那都是些韵事。于是谁都

慕天长杜慎卿的名。至于鲍廷玺要向他借银子做戏班子本钱呢,那可另外是
一回事了。所以他就叫这位鲍朋友到天长杜府去找七房里的杜少卿。他自己
虽然还有几千银子,那可不得不留着,以备自己高发了之后要做种种用处。

好在他家少卿不做举业。一个不做举业的人——留着钱干什么呢?
他杜慎卿这号人物,似乎是有两重性的:一重是求功名富贵,一重是做

名士。
为什么要去做官?
他自己竟没有解释过,也并没有道出一篇与众不同的道理来。
那大概是不必解释的了。反正他的种种举业,大家都看得见,都早已知

道他是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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